十、獨樹看雲上嘯臺
從天津回來,感覺又欠康格先生一份人情:在天津的吃、住、行這些花銷都是康格先生慷慨解囊的。人情總是要還的,孫元起也不想老欠着。回來後的第三天,崇實中學沒課,看着天氣晴好,便揣上幾十兩銀子,和老佟一塊兒去買禮品。
話說以前日常生活用品以及禮物什麼的,都是拜託老佟去買的;有些吃食,則是在去崇實中學來回的路上捎的,平時都沒有出去。因爲現在寫完文稿,送走了盧瑟福先生,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生活上也沒有多少壓力,纔想起逛逛大清的集市。
按照老佟的說法,經常繁華的地兒都在前門外的大柵欄,吃的便宜坊、都一處、全聚德,穿的內聯升、瑞蚨祥,賣藥的同仁堂,賣文玩的則在附近的琉璃廠……
馬神廟在德勝門內,從馬神廟到大柵欄不太遠,兩人走着就過去了。路上,一前一後的說些閒話。突然,孫元起想起一件事兒,低聲問老佟:“那八大胡同在哪兒?”
老佟嘿嘿一笑,臉上帶着是男人都懂的表情:“八大胡同的哪一條?”
孫元起很驚訝:“八大胡同不是一條衚衕麼?”
老佟扭過頭,吃驚地看着孫元起:“看來孫先生讀書,真是目不窺園啊!”先是讚了一句,然後接着說:“北京城的老少爺們誰不知道,這八大胡同是說前門外的石頭衚衕、胭脂衚衕、百順衚衕、小李紗帽衚衕、王寡婦斜街、陝西巷、韓家潭、皮條營等八個地方。這裡的婊子和相公,在大清國都是鼎鼎有名的。全天下,還有誰不知道?誰要是不知道,那一定是個雛兒!”
老佟說得眉飛色舞,說完才覺得不對,又訥訥的加了一句:“孫先生,這個雛兒不是說你……”
孫元起也有些尷尬,岔開話題,又問:“相公是什麼?”
老佟又扭過頭:“相公?就是賣屁股的小廝唄!一般在韓家潭,孫先生要去麼?”
孫元起更尷尬了。隔了半晌,才說:“對了,這快近年關了,這一年受到丁韙良丁大人和孫家鼐孫大人的很多照拂,少不得要上門感謝一番。這禮物有什麼講究嘛?”
這問題也難不着老佟,他張口就來:“這送禮啊,必須成雙成對,從二色至八色不等,還有十二色的,恐是用不上。這每色中,都須主次相配。孫大人官至大學士,禮物自然得‘八大八小’才合適。至於丁大人,因爲是洋人,倒不必太講究,要送六色也是可以的。如果要送‘八大八小’,價錢上要比孫大人的便宜些纔好。所謂‘八色’,雖沒有一定之規,孫大人是文人,自然是湖筆、徽墨、端硯、宣紙之類的,如果加上魚翅、燕窩、海蔘、鮑魚,這就差不多了……”
一番話,聽得孫元起滿頭汗水,看來清朝的各種“學問”還真不少啊!
說話間,到了前門。來了清朝這麼久,對清朝的環境衛生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認識,這畢竟這是沒有公共廁所、抽水馬桶、柏油路和城管的時代,即便是最繁華的大柵欄,地上也會有馬牛羊糞,馬車駛過,帶起一陣煙塵。幸好是冬天,前些日子下的雪已經乾透,否則滿街的泥水坑,都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一邊走,一邊看。偶爾走進店裡,看着古色古香的櫃檯,長袍馬褂的掌櫃,說是買東西,還不如說是獵奇。進進出出中,不知問了老佟多少問題。孫元起現在感覺,是在一個不太乾淨的景區裡觀光;而老佟,就是那個導遊。
買東西,都是老佟出主意、挑成色、砍價錢,孫元起則扮演少爺的角色,主要負責拍板和付錢。看來,老佟是常來這塊兒,才走小半條街,就有十來個人過來跟老佟搭話。那些人,要麼就拎着鳥籠子,洋洋自得地邁着八字步;要麼籠着雙手,在街上閒逛,不知道是準備打秋風,還是準備看熱鬧、找樂子。不用說,都是旗人。
孫元起面生得很,跟在老佟身後,那些熟人說話間,老拿眼睛打量他。孫元起在一旁陪着笑,只是不說話。終於,有一人按捺不住好奇,問了出來:“老佟,這位是哪個府上的少爺?長得真亮堂!”
“這位啊,是京師大學堂的教習孫先生,大學士孫大人和美利堅公使聯名推薦的!學識那是數——這個!”老佟豎着大拇哥炫耀道,“前些日子,英吉利和美利堅的洋鬼子們,不遠萬里跑來,就爲了見咱們這位孫先生,怎麼樣?!”
“嗬——是個人物!”那位旗人覺得今兒找到了個不錯的談資,又上下打量了孫元起幾眼,“孔夫子身高九尺六寸,那是萬世先師;關二爺身高九尺,那是武聖人。看來身材高的,本領都不差啊!”
孫元起聽了,差點沒樂出來,感情這位爺沒聽過“人大楞,狗大呆”的謠諺。只好學着清朝人,拱拱手,連着說“不敢!不敢!”
又扯了一堆有用沒用的,那旗人滿足了好奇心,方晃晃悠悠的走了。
等那人走遠了,兩人繼續逛街。突然,老佟回過頭,問:“孫先生,您貴庚啊?”
“啥?”孫元起一下子沒聽懂。
老佟換個問法:“您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哦,已經過了新年,是二十四了!我二十四,怎麼——?”孫元起很奇怪,爲什麼老佟突然問這個。
“哈?您都二十四啦?”老佟張大嘴巴。
孫元起摸摸臉上的胡茬兒,反問道:“不像麼?”
“不像!”老佟回答得斬釘截鐵。
“那,你看我有多大?”
老佟睜大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孫元起一番,才說道:“我看,也就十七八!”
“哈?”這回換孫元起吃驚了。思忖了一番,看了看已經有些佝僂的老佟,“那您老高壽啊?”
“我啊,再過兩年就可以知天命咯!”老佟有些感慨。
知天命是五十歲,這個孫元起知道,因爲這是高考語文的考點。“那您今年才四十八?”說完,才覺得有些突兀,好像沒人這麼說的。
“是啊,快半百啦。”老佟嘆口氣,“老咯!”
再看了幾眼老佟,黑黃的麪皮、花白的頭髮、佝僂的脊樑、乾巴的身材,再加上刀刻般的皺紋,這些表象人孫元起一直以爲老佟是六七十歲呢,沒想到,他還不到五十。看來,清朝的生活質量確實不好,早婚、營養不良、氣候惡劣等等原因,使人早衰。怪不得古人喜歡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之類的話。
從一間南北乾貨店出來,孫元起手裡拎着幾個的小紙包,裡面是幾樣新買的乾貨,黃草紙包着,繫上麻繩,就是份不錯的禮品花色。出了門,剛要繼續往前走,卻見對過街邊的一條小巷子裡兩邊都是人,站着的、蹲着的、躺着的、倚着牆的、拄着棍的、端着碗的……男女老少都有,一個個都衣不蔽體,瘦骨伶仃,目光呆滯,在寒冬的冷風中瑟瑟發抖。甚至有幾個小孩兒,上身穿了件大人的棉襖,下身光着,來回走動。
“老佟,這是怎麼回事?”看到這一幕,孫元起驚呆了。這種場景,在歷史書和各種老畫冊中無數次見過、描述過,但這些人活生生的站在面前時,感覺卻是那樣的震撼,彷彿良心在受到一次鞭撻和洗禮。
“今年,山東不是遭災了麼?這些人,都是從山東逃荒過來的。”老佟看來是“門兒清”,五城九門沒有不知道的事兒,“這幾年,給洋人賠了那麼些錢,國庫裡哪還有救荒銀子啊?順天府也不願管這檔子事兒。秋天還好,幾個寺廟還有粥場,平時再去乞討些,總算餓不死。到了這寒冬臘月,可遭了罪咯,哪天早上不擡幾個人到化人場!唉——”
“那——那他們也不想想別的法子?”孫元起覺得自己嘴巴一瞬間變笨了。
“有什麼法子?這年頭,天下亂糟糟的,來歷不明的人,哪個府上敢要?再說,這些泥腿子,啥也不懂,又哪個府上想要?”老佟慢慢分說,“女孩子有些姿色的,都賣到八大胡同去了;身強力壯的男子,十有八九闖關東去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能幹啥?等死唄……”
老佟的話,像揭開社會最黑暗的一角,把這個朝代裡最底層、最苦難人羣的生活圖景展現在孫元起面前。孫元起下意識的往巷子裡走去,彷彿是身不由己。
“欸——孫先生?”老佟喊了一聲,似乎要阻止。看孫元起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就跟了上去,說道:“孫先生身邊連個端茶遞水的人都沒有,是得有個人服侍。看到沒有?頭上插草標的,都是賣的。要是看着合用,就可以買了回去使喚——”
“買?賣?”孫元起打斷了老佟的話。
“是啊,賣身爲奴嘛。”老佟說得理所當然。
孫元起皺了皺眉頭。此時已經到了巷子口,果然看見不少人亂蓬蓬的頭上都插着一個草標。
那些逃荒者,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相貌俊秀、氣宇軒昂的少爺帶着一個老家人過來,都以爲是要買人,紛紛圍過來,用山東話或低聲乞憐,或高聲叫嚷:
“少爺,買俺吧。做飯、縫衣裳俺都會的……”
“少爺,可憐可憐俺吧,俺都三天木吃飯咧!”
“少爺,賞口飯吃就行,俺不要錢的。”
……
這時候,老佟竄到孫元起前面,把這羣人攔住,嘴裡直嚷嚷:“站好啦!站好啦!……誰嚷,就不要誰!”終於這羣人不說話了,都眼巴巴地盯着孫元起看,希望孫元起能選中自己。
老佟這才鬆一口氣,來到孫元起身邊,低聲說:“孫先生,那您就選吧。最好選憨厚老實,又有點機靈勁兒的,最好沒有家口拖累的。”
孫元起也知道老佟是好心。雖然眼前這些人,自己都想拯救,可自己能救得了麼?想了一回,只能長嘆一口氣。但自己總要儘自己最大的可能,來救其中的一部分。就像把擱淺的魚兒扔回海中的小女孩所說:“這條魚在乎!”
仔細打量面前的那羣人,總也有一兩百人,有老頭老太太,也有婦人孩子。掃視一圈,看見人羣中有一個小男孩,只有十一二歲,雖然營養不良導致面黃肌瘦,但一雙眼睛黑亮黑亮的,高舉着一隻手,好像是一個等待提問的學生。那一刻,孫元起心好像被撩了一下,像是老師指着學生,讓他回答問題:“就你吧!”
小男孩明顯被驚喜衝擊到了,愣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說:“老爺,是……是俺麼?”
“是你!”孫元起點點頭。
長期的營養不良,使男孩兒的腦袋顯得特別大,四肢瘦得像蘆柴棒。他大聲喊道:“謝謝老爺!”
老佟適時的發話了:“今天就要一個!大傢伙散了吧!”
人羣頓時嚷了起來:“老爺,再要一個吧!”“俺不要錢的,老爺,管口飯就行!”……
老佟連忙拉着孫元起往後退了幾步,一直退出巷子口,拐到一家鋪子門口才停下來。老佟解釋道:“怕這些人餓極了起歹心,還是先躲躲!這裡人多,光天化日的,就不怕了。”
“那孩子呢?”孫元起急切關心那個舉手的孩子。
老佟隨口答道:“他會跟過來的!”
果然,半分鐘後,那孩子卻換了身更破爛衣服,揹着一個破破爛爛的鋪蓋捲兒出現在巷子口,四下張望。看到孫元起和老佟,連忙跑過來。可能很久沒有吃飯了,根本就跑不快,跑的時候還搖晃得厲害,好像會隨時會撲倒。然後訥訥地叫聲“老爺——”。
孫元起皺了皺眉頭:“以後別叫‘老爺’,要叫就叫‘先生’或者‘老師’。”
“先生——”男孩兒欲言又止。
孫元起看出來他有話要說,就問:“有什麼事麼?”
“先生,俺要賣十吊錢的……”男孩兒說話,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孫元起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老佟先跳了起來:“十吊錢?你怎麼不去搶!這條巷子裡,不要錢的沒一百也有八十,哪個是缺胳膊少腿,不能幹活的?!”
小孩被嚇住了,過了半天,才接着說道:“少爺……先生,要是加上俺弟弟,兩個人合起來只要五吊錢的……”
還是老佟說話:“你弟弟?幾歲?恐怕還是個吃貨吧?”
孫元起並沒有說話,只是饒有興趣地看着這個孩子,覺得他很不壞。老佟回過頭:“孫先生,可不能聽這小王八蛋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兩個小娃娃的飯量,抵得上三個壯勞力。”
“俺弟弟只有八歲,吃不了多少的……”小男孩的解釋,多少有些底氣不足,“少……先生,再加上俺姐姐,三個攏共三吊錢……”
孫元起笑了,覺得這個小孩還是蠻可愛的,便想逗逗這孩子:“這樣啊,你還有別的要加麼?”
男孩突然跪倒在地:“要是再加上俺爹、俺娘,俺們五個就一文錢不要了……少爺!您就行行好吧!”說吧,就一個勁兒的磕頭,再擡起頭時,黑乎乎的臉上已經被淚水衝出兩道溝來。
老佟已經滿頭黑線,徹底無語了。想來這在清朝,也算是雷人的。買一送四!
孫元起連忙上前扶起小男孩,說道:“那你就去把你家那些人都領出來吧。”
小男孩頓時跳了起來,連聲說:“少爺!先生!您真是天下最好的好人!對了,俺們村有一家也逃荒,人走散了,就剩一個女娃,要不……?”
老佟已經在暴走的邊緣了,盯着小男孩:“你是不是要把整條巷子人都帶來啊?”
孫元起反過來安慰老佟道:“咱們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小男孩一聽,大叫一聲,跑進巷子。過了一會兒,拖家帶口的走出一羣人,正是小男孩一家:一對中年夫婦,看上去有五十歲,根據剛剛得到的教訓,估計他們頂多也就四十歲;兩個女孩,大的十三四歲,估計是小男孩的姐姐,小的只有十一二歲,估計是小男孩的同村;另外就是男孩和他弟弟。過來之後,都跪倒在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口中稱道:“謝謝少爺!”
孫元起連忙叫他們起來,看着他們穿得破破爛爛的,因爲寒冷,臉都是青黑色的,大約又冷又餓,一個個在寒風裡瑟瑟發抖。連忙擡眼看街上,找有什麼店能有填肚子的吃食。
老佟看出來了:“孫先生,前面有家粥鋪……”
孫元起知道太餓的人不能暴飲暴食,便要領這一大家人前去。老佟卻攔住了:“給幾個大錢,然讓他們自去!您去了,不合適。”
也不知道老佟說的“不合適”到底是怎麼不合適,也沒有細問,便從懷裡掏出一枚銀元,遞給男孩的父親,讓他們吃粥去。
那中年人又跪下來,磕了幾個頭,伸手便要接。老佟看是一枚銀元,劈手奪過來:“孫先生,一頓粥可要不了那麼多!”
孫元起解釋說:“老佟,剩下的錢,卻是給他們買點衣服的。天怪冷的。”
老佟怏怏地把錢遞過去。那人千恩萬謝,又問:“少爺府上在哪兒?”
老佟說:“在馬神廟。”說完,拉着孫元起便走。
孫元起跟着走了一段,纔想起一個問題:“老佟,那家人逃荒到京城,恐怕不知道馬神廟在哪兒吧?”
老佟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馬神廟,皇城根兒上有誰不知道?他們不知道,卻不會問麼?”頓了一下,又說:“若是找不到,纔是更好呢!”
“啊?”
“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看就沒服侍過人,有什麼用?”老佟搖搖頭,“孫先生,你是太好心了。這年頭,好心沒好報的。況且,你自己手頭也不寬裕。”
這時候,孫元起想起孫家鼐對他說的,要他另外找房子的事兒。心中盤算了一下,問老佟:“老佟,在京城買個院子,大約多少錢?就像我現在住的院子那麼大的。”
“孫先生要搬出去?”老佟頓時回過頭。
孫元起對第一處“房產”還很有些感情,說:“是啊,不能老住那裡。孫大人也說了,再住幾個月是沒問題,但畢竟是大學堂,不好一直住下去,最好另尋一處住所。”
“這樣啊……”老佟沉吟片刻,“京城所來有‘東富北貴,西窮南賤’的說法,東面和北面的宅子自是貴的,西面和南面的就便宜多了。不知道,孫先生打算在哪兒買啊?”
想想馬神廟在德勝門內,後世北京師範大學就在德勝門的西北角,再往西北,則是北京郵電大學、北京電影學院、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等高校。心想,西北角是高校密集區,少不得爲自己的後世謀點兒私利,這是穿越人士的專利。便說道:“那就德勝門外吧,最好是西北角兒。”
老佟大吃一驚,停下腳步:“德勝門外?那可出了城啦!西北角兒?那是內務府的一個冰窖,挨着的是個大蘆葦蕩子。再西北,那是亂葬崗,住不得人呀!”
“啊?”孫元起張大嘴巴。真是無知害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