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家宴(三)
又說了一會兒,前頭來報說是姑奶奶薛林氏一家到了,聽到薛林氏的名字,如箏心裡泛起一陣厭惡,卻也規規矩矩地起身,和姐妹們一起走到門口迎接。
紛亂的腳步聲一路響到堂屋門口,簾子尚未挑起,便聽得一陣刻意揚起的笑聲:“母親,蓮兒來看您了~~”
如箏聽得心裡一陣白目,臉上卻依舊保持着恭謹的微笑。
湘竹簾挑開,薛林氏姑奶奶——早年嫁入皇商薛家的林青蓮邁步走了進來——說是青蓮,在如箏看來,反倒是“金蓮”一詞更襯自家這位姑母:頭上是全套赤金鑲紅寶石的頭面首飾,分心挑心鈿兒簪子步搖一件不差,成色大小都是十足十,壓得頭上狄髻搖搖欲墜,看的如箏不自覺地動了動脖子,替她累得慌,身上是寶藍緞金絲挑繡牡丹花的長衫,本來是十分雅緻富貴的料子,配上她這一頭的首飾加上手上的赤金鐲子和戒指,卻險些晃花了大家的眼。
以如詩爲首的小姐們齊齊福下身:“見過姑母,姑母萬福。”
薛氏笑着伸手虛扶:“哎呀,這可使不得,快起來!”又退後一步笑嘻嘻地打量着衆人:“嘖嘖,真是環肥燕瘦,各有韻味,不愧是咱們林府上的小姐。”
她嘴裡說着吉祥話,卻不想正刺中瞭如嫿的心事:本朝以纖瘦爲美,雖不像漢代活活餓死人那麼極致,卻也要求世家小姐們身材要纖濃有度,尤其是腰肢要細,如嫿偏偏卻是這幾個姐妹中最胖的,雖然只是豐腴,也算別有風致,卻一直是她的心頭病,如今聽薛林氏“環肥燕瘦”一詞出口,臉上還笑着,脣角卻不易察覺的抽動了幾下。
薛林氏未等大家答話,又幾步趕到老太君身前:“女兒青蓮,給母親請安了,母親萬福~~~”
老太君笑着,眼裡卻閃過些許不耐:“好了,坐吧。”
薛林氏笑呵呵地坐下,笑着向門外擺擺手:“瑾兒瑜兒,你們也趕緊進來給外祖母請安。”
她話音未落,竹簾輕挑,自門外又走入一男一女兩人,女子正是之前在壽宴上見過的薛林氏之女,表小姐薛瑜,那男子……
如箏不用看,用聞的也知道必是自家姑表哥薛謹。
如箏等人和薛謹薛瑜見過了禮,又圍着老太君各自坐下,如箏瞟了自家姑表哥一眼,只見他今日衣着尚好,穿了絳紫色挑繡金色雲紋的行衣配着青色大帶,看着也算端正,腰間卻掛了一溜七八個香囊玉佩之類,着實顯得不倫不類。
如箏忍不住看了幾眼,心裡便是一陣嫌惡:本朝香囊一物雖是男女皆可使用,但世家公子往往惡其花哨,而多以銀質香球代替,只有在成親之後,纔會由妻子做上一個小巧的素色香囊掛在腰間,也有“此君已訂,旁女莫問”的小意思在裡面,有些男子不愛用香,索性便連香球都不用,不過是仿古人之志,懸掛玉佩而已,只有女孩子才喜歡帶豔色的挑花香囊。
而觀此君腰間,鵝黃柳綠,桃粉銀紅,梅蘭竹菊都全了,加上混雜撲鼻而來的香粉味,讓人一看便知:這些必是他各大青樓的相好們所贈,如箏只瞥了一眼,便趕緊轉過頭,心裡一陣嫌惡,又是一陣好笑。
沒想到如箏避之不及,薛謹卻站起身走到她身前,作了個揖:“多日未見表妹,不知表妹可安好,上次落水可無礙了?”
如箏雖厭惡他,卻也不能拂了人家好意,忙站起身福了福:“多謝表哥關心,小妹已無大礙了。”
薛謹點點頭到:“那便好。”轉身走回座位。
如箏本以爲他是過來挨個搭訕問候的,只不過和如詩久未見面才從自己開始,卻沒想到他竟是特特走過來和自己問安,當下除了嫌惡,又多了一分警惕,不由得暗自看了看如嫿,果然看到她臉上隱隱現出嘲笑和得意,如箏心下了然,不由得更恨:原來薛氏和薛林氏仍然沒有放棄將自己許給薛謹的想法。
如箏正自己彆扭着,忽聽老太君開口到:“青蓮啊,我看瑾兒年紀也忒大了,如何還是每日遊逛文不成武不就的。”
薛林氏聽自家嫡母說的嚴厲,臉上略有些掛不住,訕訕說道:“哎,我也是發愁呢,可這孩子……”她目光一掃薛氏,聲音又提高了幾分:“女兒覺着,他多半還是沒有成家立業,家裡沒個人給他收心的緣故,若是娶上一房妻室,也就好了……”
如箏聽得心驚膽戰,生怕她再說出什麼想要求娶自己的話來,老太君卻先開了口:
“你說的也在理,依我看,不拘什麼出身,只要是身家清白的大戶人家女兒,給瑾兒早早說個親事纔是。”
薛林氏合掌笑到:“正是母親說的這話兒呢,女兒看咱們府上的女孩子們,各個都是好的,必是母親調教的好,才能……”
如箏聽她這麼說,忍不住握緊了手裡的帕子,恨得眼淚幾乎都要流下,老太君卻突然出聲打斷她:
“她們自然是素日裡跟着我,才長了這些好規矩!”她聲音略大,暗含怒氣,嚇得薛林氏一縮,後半段話就吞回去了。
老太君斜睨她一眼,接着說:“可惜當初你那姨娘,死活不願你跟着我,否則如今你也是這般的大家閨秀,瑾兒也不至於如此地放浪形骸!”
老太君此話聲音雖然不高,卻如鐘鼓般聲聲落在大家心上,薛林氏如坐鍼氈,低頭不語,室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就在大家不知怎麼圓場的時候,燈影笑嘻嘻地走進來,一看衆人臉色,笑容也凝住了,她小心地看看老太君,開口到:
“老太君,夫人,前面花廳宴席已經擺好了……”
老太君點點頭:“繼恩他們都到了?”
“都到了,正是侯爺讓奴婢來請老太君和各位夫人小姐去用膳的。”燈影答道。
老太君頷首,帶頭站起身:“那便一起都去吧。”如詩離着近,忙起身摻了她,其他人跟着老太君陸續向花廳走去。
到了花廳,豐盛的菜餚已經擺上,林繼恩、林承恩和林如鬆三人已經恭敬地垂手等在一邊,三人給老太君行了禮,小輩們拜見了長輩,一家人圍着圓桌坐定,老太君免了宋氏和薛氏伺候,自招了燈影和另一個剛提拔上來的大丫環畫屏來服侍,家宴便開始了。
觥籌交錯間,如箏偷眼打量着自家大伯:離家多年,歲月也在他眉間眼角刻下了不少風霜,但眼中的光芒和周身的氣度卻未多變,在如箏的記憶裡,前世的大伯是一位典型的直臣,也是能吏,於治水一道上頗有建樹,曾經被聖上賜匾嘉獎過,他不同於自家父親,於官場應酬方面並不擅長,也從不結黨,看似孤直,卻能在十幾年宦海沉浮中屹立不倒,除了能力,想來也必有自己的存身之道。
下首陪着的,是林家長房長子林如鬆,如箏心裡算了算,自己這位大堂兄今年應該已經年滿十八歲了,他相貌肖母,天生帶着三分凜然正氣,雖然此刻正微笑着陪長輩說話,也看得出是一位端肅君子。
前世的如箏,和大房交往很少,只記得他最後是中了進士,具體授了什麼官職,就不知道了,當然這也是一兩年後的事了。
酒過三旬,菜過五味,老太君放下杯箸,衆人看到,也忙垂手坐好。
老太君笑到:“今日是六月十五,老侯爺當年定下全家團圓的日子,當年他起了這個念頭時,曾經和我說過,說看多了世家大族內鬥內耗,最後破敗零散,爲人恥笑的事情,心裡生怕自家也這樣,便定下這麼個日子,想得就是讓你們年年聚會之時,看看對面那張自兒時便看熟了的臉,想想他是自己的至親骨肉。”
說到這兒,她頓了頓,肅然道“如今他不在了,我這老婆子也不敢違他遺訓,便年年招你們來聚,望你們不要嫌我老婆子煩人,多想想老侯爺的心意,真正做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不要做出算計自家人,令家宅不寧之事,別讓我將來到陰曹地府無顏見老侯爺,我老婆子便承你們的情了!”
往日裡家宴,老太君慣喜歡說一些開心可樂的事情,何曾這樣嚴厲地提點衆人,一時間衆兒孫心裡都是一頓,紛紛起身離席,口稱:“不敢。”
林承恩看了林繼恩一眼,開口說道:“大哥近年都不在家,母親今日所言,必然是因爲兒子孝敬不夠,掌管家宅不利所致,兒子向母親賠罪了!”說着,深深一揖,薛氏也趕緊附和。
老太君笑着擺擺手:“快都坐下,我沒有要責怪你們的意思。”
待衆人應了坐下,老太君才笑着開了口:“繼恩在外替天子巡牧,掌管一方百姓,承恩在京師爲官,替君分憂,你們都是國之棟樑,國事重於家事的道理,我老婆子也明白,這後宅有采茵管着,我也是放心的……”她環視着衆兒孫:“我今日說這些,只是提醒你們,我老了,精神頭不濟了,你們要替我關照着,凡事要做到無愧於心,不要行差踏錯。”
衆人趕忙起身應了,老太君笑笑拿起筷子,大家才紛紛落座,家宴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