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六)
如箏聽他們說的有趣,也偷偷笑着瞄向棋盤那邊,卻見凌朔風也不推讓,直接執黑先落了兩個子,如箏不由得心裡大驚,她知道凌家世代簪纓,對子女武功謀略上的教育十分上心,俗話說棋盤如戰場,凌家的人詩書畫可能欠奉,於棋藝上卻一向不弱,如今凌朔風這麼傲氣的人,卻主動在棋盤上擺了兩子自認棋藝不如蘇有容,到真真讓她吃驚了,她記得前世蘇百川擅長文賦棋藝,蘇有容則工於詩詞音律,不記得他棋下得好……想到這裡,她又多瞄了幾眼,雙陸分便記錯了,還是如書小聲提醒了她,她才拉回思緒。
崔琳琅小聲笑到:“你們看看,我說箏兒是長大了,眼見也懂得偷看了,從實招來,是不是偷看蘇子澈了?”
如箏怕她誤會,趕緊搖頭:“沒有,我剛看凌三哥……”她話還沒說完,琳琅便“撲哧”一聲笑了,捅了捅霜璟:“你看,我說箏兒看上你家三哥了吧。”
如箏憋了個大紅臉:“不是,我是看三哥和蘇世兄下棋好玩兒……”
琳琅和霜璟看她尷尬的樣子,得意地一陣竊笑:“好了,別惱,逗你的。”霜璟放下手裡的棋子,品了口茶笑到:“說到我三哥,還真是奇怪,這次自淦城回來,突然和蘇子淵走的很近,兩人常常下棋聊天,也不知蘇老三是哪裡入了他的青眼了。”
如箏看她提到蘇有容,趕緊接了話題問到:“霜璟表姐,剛剛你說蘇世兄三年前的事情到底是什麼啊。”
凌霜璟笑到:“那個啊……”她神色突然正了正:“說起來,倒也不是什麼好事呢。”她壓低了聲音:“三年前,也是這樣臨近冬天的時候,蘇子淵不知道衝撞了什麼,突然發狂跳進了他家後花園的池子裡,池水冰冷,他又不會鳧水,撈上來就沒氣了,蘇家便操持爲他發喪……”如箏聽了大驚:“啊?!”
霜璟神秘兮兮的接着說:“誰知道就在停靈的第一天晚上,因爲他是庶子,又一向不得寵,親眷們意思意思就散了,只剩下下人們守着,誰知到了三更天,他突然坐起來喊渴,下人們嚇得四散奔逃,他卻沒事一樣自己下了靈牀,倒了茶吃起來,待廖夫人帶了道士和尚到時,他沒事人一樣和嫡母說說笑笑,護國寺的法師也說並不是詐屍什麼的,讓請了大夫來,最後大夫來看了也沒什麼大事,只是有些受寒發燒,養了幾個月就好了……”
如箏驚得微微張着嘴,眼睛也不敢瞟向那邊了:“怎,怎麼?”
霜璟故意更加神秘兮兮地說:“這還不算,他自活過來以後,書也不願意讀了,自請隨了他家三老爺爲家族打理庶務,聽說不久就上手主理南邊兒的庶務了,這三年東奔西跑的,倒也逍遙,前些年積下的一點才名也散盡了……”
如箏皺着眉,百思不得其解:這與前世完全不同,究竟是哪裡不對?想着想着便脫口而出:“怎麼這樣,好奇怪……”
旁邊崔琳琅冷笑一聲:“有什麼可奇怪的,我看他倒是識時務想的明白了。”她玩兒着手裡的棋子:“大冬天的,能衝撞了什麼衝到荷花池子裡去?我看他八成是衝撞了嫡兄的才名,衝撞了嫡母的眼了……”
霜璟看她說的直白,趕緊拽拽她衣袖,瞟了一眼蘇百川的方向:“得了,淨瞎猜。”
崔琳琅笑笑,重又撿起棋子:“不說了,總之他也算是因禍得福,咱們接着下棋吧。”
如箏點點頭,重新拿起計分的筆,心裡卻如翻江倒海一般:看來他也是經歷了什麼,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正思忖間,卻聽那邊一陣清脆的落子聲音:
“承讓了,叔罡兄。”
凌朔風據案沉思了一會兒,笑到:“又被你算計了蘇狐狸,算了,這裡氣悶,出去走走吧。”說着便起身,帶頭向外走去,蘇有容也淺笑着跟上:“你要是不那麼着急,就輪到我滿盤皆輸了……凌炮仗。”
如箏實在按捺不下好奇,把筆交給如書,起身踱到棋盤邊看着,她雖不太懂棋,卻也慢慢看出了點門道,盤上白子從一個詭異的地方鑽出來,把黑子團團圍住,還真是無解了……
過了一會兒,琳琅和霜璟也玩兒膩了,如箏便帶她們出暖閣賞菊,沒成想如嫿也帶了如棋薛瑜跟了上來,如箏先是疑惑了一下,待看到剛纔蘇百川坐的位子空空如也,便也明白了。
園子裡各色菊花開得正好,繡球綠芙蓉什麼的便不用說了,就連稀有的白菊霜色和黑菊墨香也開得精神,琳琅嘆道:“怪不得外面人們都說,論園子是國公府的最大,若論花卉,還是定遠侯府的最好,剛剛暖閣裡的茶花就開得很好了,出來看看這滿園子的菊花,才明白什麼叫花團錦簇。”
如箏笑到:“你若是喜歡這花兒,改天我叫人給你送幾盆去,擺在你閨房裡讓你日日看可好?”
凌霜璟也來打趣:“好啊,你果然是偏着親表姐,我這個一表三千里的就沒份兒了。”
如箏又趕緊討饒,幾人說說笑笑的繞着花叢賞玩。
轉了幾圈,迎面遇上了先出來的如柏等四人,如箏雖然無奈,卻也帶頭走過去,幾人見了禮,便一起賞花。
沒多久,如嫿提議大家以菊爲題作詩,如箏心裡不由得冷笑:前世她就知道薛氏請了琴棋書畫的女師父專門教如嫿,自己也曾經羨慕過,但薛氏卻語重心長地對她講,她如嫿貪玩,自己無奈卻只能隨她,又說大家閨秀無才便是德,好好學刺繡女紅纔是正途,如箏便乖巧的壓下心思,一頭撲在刺繡上,到出嫁時倒繡的比刺繡師父還好了,到了蘇府才知道,其實世家大族裡都有專門的繡房,主母很少自己作女紅,偶爾爲之也不過是怡情而已,反而庶務經濟是最重要的,琴棋書畫也要略懂一點,才能不失面子,那時候自己除了刺繡什麼都不會,只得請了師父從頭學,書畫棋藝眼見沒什麼希望了,便專攻琴藝,但庶務經濟卻沒人教,現在想來,當初如嫿猛練四藝,眼睛早就盯上蘇百川了。
思忖間,如嫿已經着人擺好了桌案筆墨,問到:“誰來作書記呢?”
如箏知道她字寫得好,卻偏偏不想再擡舉她,又不欲出風頭,便笑到:“園子裡天寒,咱們這些女孩子可出不得手,柏兒,你來寫吧。”
如柏笑着應了,如箏懶得參合,便攏了袖套站在一邊。
如箏冷眼看着如嫿,不知自己壞了她的好事,是不是會遭她報復,果然如嫿笑着轉向如箏:“大姐姐先來作一首如何?”
如箏有了前世惡補詩詞的底子,自付多少也能謅上一兩首,此刻卻不想和如嫿作對,更不想入了蘇百川的眼,便擺手笑到:“不行不行,我連《閨門詩選》都還沒讀完呢,真是不會作。”這《閨門詩選》是大盛朝世家女子讀詩的入門書籍,如箏這樣說,雖然有點謙虛的成分在裡面,但也明白告訴大家,自己不擅此道。
如箏說完,裝作羞澀地躲到琳琅身後,卻偷眼打量如嫿,果然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絲得意之色。
如嫿也不想做這拋磚引玉之人,便笑到:“姐姐謙虛了,那二哥哥你然執筆,便由你先來如何?”
如柏不與她計較,笑着應了,思忖片刻,先提筆在紙上寫了一首絕句:
零落黃金蕊,
雖枯不改香。
深叢隱孤芳,
猶得車輕觴。
寫完落筆,衆人傳看,都說好,連蘇百川也點頭笑到:“‘深叢隱孤芳’一句頗有意味。”
如箏陪着高興了一陣,便對如嫿道:“嫿兒你這東道也該作一首。”
如嫿假意推讓到:“兩位表姐還沒做呢,嫿兒不敢搶先。”
琳琅冷冷一笑:“呵呵,我倆是出了名的俗人,不比妹妹高雅,還是算了。”
如嫿被她噎了一下,看着蘇百川在場,也不敢發作,只得笑到:“那妹妹便獻醜了。”
思索了一會兒,吟到:
楓葉梧青落,
霜花菊白堆。
秋風秋雨過,
青絲遍地灰。
唸完,便衝着蘇百川一笑:“蘇世兄以爲如何?”
蘇百川沉吟了一會兒,笑到:“很好。”
如箏心裡好笑:她不過才學了幾年詩,就想在京師第一才子前賣乖,誰知不是出醜呢?卻不願去看蘇百川,鬼使神差的瞟了一眼蘇有容,只見他脣角微揚,眼裡卻帶了一絲戲謔。
果然是不怎麼樣啊……如箏這樣想着,笑到:“妹妹果然是才思敏捷,不愧爲咱們侯府第一才女。”
如嫿笑着推辭了幾句,又讓薛璟如棋如書等人,薛璟如棋怎敢搶了她的風頭,如書又小,不會作詩,最後便讓到世家公子那一邊。
凌朔風先擺手推了:“我不擅此道。”
如嫿便轉向蘇百川:“久聞蘇世兄才名,請世兄一定賜詩一首。”
如箏暗道:這麼久終於進入正題了,不由得看向蘇百川,只見他微微一笑,即使是如箏這個對他心有怨恨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一笑,當真是勾人魂魄。
蘇百川沒有說話,而是走到桌案旁,接過如柏手中的筆,一揮而就,衆人忙圍上去看,紙上飛揚遒勁的行楷便令人眼前一亮:
暗暗淡淡紫,
融融冶冶黃。
陶令籬邊色,
羅含宅裡香。
幾時禁重露,
實是怯殘陽。
願泛金鸚鵡,
升君白玉堂。
如箏雖然對他有怨憎之情,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字和詩,都是第一流的。
衆人也是讚不絕口,如嫿笑着走上前,拿起他的詩作:“不知小妹能否有幸收藏蘇世兄這張墨寶呢?”說着,一雙盈盈大眼看着蘇百川,其中的情意一望便知。
如箏回憶前世如嫿並沒有這般露骨地向蘇百川示好,不知是不是今生自己的退讓,才令她更進一步,不過今生無論他倆最終如何,如箏都不會去幹涉,她只要明哲保身即可。
蘇百川看着如嫿手中自己的詩作,笑到:“遊戲之作,世妹既喜歡,便拿去吧。”如嫿喜滋滋地將詩作捲起交給一旁侍立的丫鬟收好,便要讓人撤了書案。
如箏心頭冷笑:這做的也太明顯了,渾然忘了還有個蘇有容,她雖齒冷如嫿的行爲,卻也不願意揭穿,卻不想一直冷眼旁觀的凌朔風卻開了金口:
“蘇子淵,你不也曾經號稱京城才子麼?怎不來一首?”如箏見他語氣戲謔,弄不懂他究竟是爲蘇有容鳴不平,還是輸了棋刻意報復,便靜觀其變。
蘇有容聽了他的話,略微愣了一下,又笑到:“三年不摸書卷了,早忘光了……”他語氣輕鬆,如箏卻覺得有些微的淒涼,她記得他前世最擅詩詞,有些佳句便是蘇百川也比不上的,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才讓他前世今生都受人算計。
忘了也好……如箏這樣想着。
見他這麼說,凌朔風也無奈笑笑:“算了,還是回去下棋吧。”事情眼見便要揭過,如嫿卻不知想到了什麼,輕輕福下身:“是嫿兒疏忽了,三世兄當年號稱詩曲雙絕,嫿兒也正想請教呢,再說……”如嫿轉向如箏:“今日我和姐姐算東道,我得了蘇世兄的詩作,姐姐還沒有呢。”
看着她羞澀的笑意,如箏心頭卻騰起怒火:且不說她強人所難,刻意揭人家舊傷疤,還連帶捎上了自己!
她往蘇百川身邊湊合,如箏可以不管,可她居然還要自己收藏一幅外男的詩作,實在是其心可誅。
如箏正待插話,卻見蘇有容眯着眼睛笑了笑:“好,既然世妹不怕看,那愚兄也不怕獻醜了。”說着便走到桌案旁,拿起狼毫,思忖片刻,便奮筆疾書。
如箏看着他臉上笑意,不知怎麼就聯想到了剛剛在暖閣凌朔風哪一句“蘇狐狸”,只可惜她說晚了一步,來不及攔他,想想雖然自己對他並無偏見,卻要中如嫿之計收藏一個外男的墨寶,如箏心裡暗自恨得咬牙,臉上卻不願顯現出來。
此時凌霜璟裝作看花,伏在她耳邊道:“一會兒蘇子淵的詩作,若有半分旖旎意思,你便給我,我自撕了它,他也不敢和我理論。”
如箏心頭一暖,卻對她的主意不敢苟同,只盼今生的蘇有容不要像前世,辭藻工麗,意境曖昧。
這樣忐忑着,蘇有容已經笑着放下了狼毫,大家圍上,如箏也揪着心探頭看着,剛看到字,便愣了:拜他前世絕筆信所賜,她對他那一手端麗的近乎嫵媚的楷書過目難忘,可這篇字,雖然還帶着前世的端麗,卻像是被什麼插入了三分傲骨,前世媚如芙蓉,今生卻冷豔如梅,如箏心裡一震,不禁細細默讀:
颯颯西風滿院栽,
蕊寒香冷蝶難來。
姚黃魏紫庭中立,
留得霜色沙場開。
(作者注:本章中出現的四首詩分別爲:宋梅堯臣所作:《殘菊》 、乾隆皇帝菊花詩句加、唐李商隱《菊花》及黃巢詠菊詩前兩句加後兩句,作者水平有限無法像前輩先生們那樣爲人物設計詩作,只得偷用前人詩句,謹於此向前輩文豪們致敬!——因爲很多用手機看書的殿下們看不到我在作者說裡的這句解釋,所以我再挪到正文,影響觀感了,向大家道歉,另外關於最後一首詩歌中的姚黃魏紫,指的並不是菊花,而是兩種名貴的牡丹,在這裡的意思是比較嬌貴的花就在花園裡開放,堅韌而肅殺的白菊“霜色”就放在戰場上開的意思,爲避免誤會,特此說明,多謝各位理解支持!另外,爲了避免誤會,特指出,霜色是菊花名字,是類似傳統中國白菊的一種白色菊花,謝謝大家支持和鼓勵!另外,我再特別指出,男主是穿越的,而且高中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所以水平十分有限,他的詩句就大家湊合看吧,或者也可以說,我高中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個人能力所限,影響觀感,特此向各位大人道歉!這文以後不會有太多涉及詩作的內容,大家敬請放心!)
如箏細讀三遍,只覺得一陣浩然之氣鋪面而來,之前卻之唯恐不及的事,現在竟有些期待,這樣的字,這樣的詩,即使是自己收下了,也不會有什麼不莊重的吧……她這樣想着。
蘇百川看了案頭的詩稿,心裡也是一頓,他沒想到自己這個庶弟沉寂了四年,筆力非但沒有退步,反而更好了,心裡雖然彆扭,卻也不得不嘆了一句:“好詩,子淵你剛剛過謙了。”
蘇百川的話讓如箏心裡一凜:如此……會不會給他惹了麻煩?她偷眼看看蘇有容,只見他淡淡一笑:“兄長謬讚。”
蘇有容拿起詩稿,轉向如箏笑到:“這張本該贈與世妹的,可惜愚兄手欠,此詩殺伐之氣太重,實在不適合收在世妹閨房裡,不如就算愚兄和世妹一起贈與叔罡兄,如何?”
如箏心裡一喜:他居然看出瞭如嫿的詭計,刻意……她來不及多想,趕緊順着蘇有容的意思說道:“世兄所言極是,如此浩氣長存的詩作,還是贈與凌表兄更好。”
蘇有容看她同意了,便捲起詩作往凌朔風手裡一塞:“還望凌兄好好保管。”
凌朔風看着手裡的字紙,嘴角不自覺地抽了抽:“糊窗正好。”
大家一陣鬨笑,如箏瞟了一眼如嫿,只見她咬着脣似是在思索什麼,如箏也不多想,又招呼大家繼續賞花。
不一會兒丫鬟們來報:前面戲散了,衆家小姐公子趕忙回到中廳,隨自家母親拜別了老太君,各自回府去了。
夜,忙碌了一天的如箏梳洗完畢,坐在牀上出了一會兒神,本以爲今天會很難熬,卻不想因爲琳琅和霜璟這兩位表姐的緣故讓她充實快意,想到霜璟,她又笑了,前世的最後,她可是成了自己的大表嫂了呢,想到這些讓她溫暖的人,如箏因前世經歷而冷凝的心,終於融開了一角。
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噙着一個甜笑,進入了夢鄉……
、乾隆皇帝菊花詩句加、唐李商隱《菊花》及黃巢詠菊詩前兩句加後兩句,作者水平有限無法像前輩先生們那樣爲人物設計詩作,只得偷用前人詩句,謹於此向前輩文豪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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