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十一給玉言仔細地把過脈, 向李澹報告道:“玉言姑娘只是額頭撞了一下,並無大礙,我這就去給姑娘準備上藥。”
長孫十一退下後, 花廳裡只剩玉言和李澹兩人。
李澹起身道:“你好好休息, 我晚些在來看你。”正要舉足離去, 身後傳來哀怨的低聲啜泣, 只好又停下了腳步。
“殿下是在怪玉言麼?”
李澹轉身走回她身邊, 嘆氣道:“你爲什麼要這樣想,我怎麼會怪你。”
玉言羞怯地扭過頭,目光落在花廳外面, “因爲玉言,宮花小姐好像生氣了。”她又急急辯解道:“玉言是真的很害怕, 我撞向石階的那一刻, 我以爲自己以後再也見不到殿下了。”
晶瑩的淚珠大顆大顆地從她嬌花般的臉頰上滑落, “自從那日與殿下在雁山相遇後,便已下定決心, 自此之後,只爲殿下一個人活。”
李澹走回榻邊,俯看着她,長嘆道:“你又何必如此。”
玉言傾身環住李澹的腰,抽泣道:“殿下的喜樂, 便是玉言的喜樂。”
“我知道, 那日在雲微他們村子, 你不顧生死, 闖入火海救我出來, 我就知道,你一直都是真心待我的, 只是......”李澹沒有把話再說下去。
玉言身子一僵,只把懷裡溫暖的身體抱得更緊......
安撫好玉言,李澹步出花廳,黑衣劍客宥山正候在門外,“殿下。”
“宮花呢?”
宥山一愣之後回憶了一下,試探着說道:“回宮家了?”
李澹皺了皺眉,“她怎麼跑回去了?”
宥山爲難道:“這,女人的心思,屬下也不懂啊。”
李澹:“.......”
呵呵,感覺你很懂的樣子。
李澹吩咐道:“陪我去宮家。”
宥山繼續一臉爲難,“可屬下還有重要的消息沒有報告殿下呢。”
李澹:“.......那你還不快說。”
“宮中傳來消息,王皇后突發疾病,御醫束手無策。”
李澹面上浮起一抹神秘的笑容,“很好,新的棋局開始了。”
宥山面沉如水,“屬下現在就去將長孫大夫請來。”
庭院中的枯柳下,就地鋪了一方光滑的席子,上面支着楠木的炕桌,炕桌上是紫檀木的棋盤,縱橫的線條雕刻得平直細膩。
李澹披着白色的狐裘和長孫十一對面趺坐,玉冠束起墨發,如瀑布般垂曳在身後。
他指尖捏着一枚白色的琉璃棋子,在棋盤的角落輕輕地敲着,半晌,在一片黑子包圍的間隙落下,長孫十一看向棋盤的眼眸中躍起一星光點,捏出棋子一直懸空在棋盤上方,思考片刻,說道:“殿下,此招兇險。”
李澹笑道:“險中方能求勝。”
長孫十一微微頷首。
“這局之後,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與長孫先生對弈。”
長孫十一思考了一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恭謹道:“只要殿下想,十一自當奉陪。”
李澹笑道:“長孫先生此次入宮,只怕你我好久不能再見。”
長孫十一正色道:“殿下對十一的恩情,十一銘感五內。”
李澹微微一笑,“長孫先生不必客氣,我們不過是恰巧有着相同的目的。而且,此事的成敗還要仰仗先生此行。”
長孫十一道:“只要在太醫院中查出萬金方究竟是什麼,想必便能知道王皇后爲何如此心狠手辣。”彷彿勾起了慘痛的回憶,長孫十一的背微微躬起,整個身體繃得很緊,捏着棋子的手指因爲用力而指節發白。
李澹凝注着他,心裡有幾分悵然若失,也許是對長孫十一命運的同情,也許是對自己前路的茫然。
只是,棋局既已擺好,遲早要走這一步。
“王皇后立儲之事目下已暫且擱置。”
長孫十一沉吟道:“想必是朝中反對的聲音依舊還有。”
“除了王家一貫的勢力範圍兵部外,戶部被鄢縣舞弊案牽連,目下從尚書到侍郎都換了王家的走狗。朝中還敢說說真話的,已是少之又少。此事,不過是皇兄勉力相持罷了。”
“殿下拿到證據後,是準備替皇上清君側?”
“王家根深蒂固,想要撼動,非得有周密計劃纔可。”李澹從棋盤上拾出被困住的黑子,“長孫先生勿須操心。一會玉言會給你重新收拾打扮,雖然見過你的太醫令蘇衍已經死了,但還是要儘量周全。”
長孫十一垂下頭,“一切但憑殿下做主。”
長孫十一起身,準備離去,突然又回頭對李澹道:“殿下,在下還想最後送殿下一句。”
李澹看過去,長孫十一的臉上突然露出幾分寂寥,“希望殿下好好待宮小姐,她一直在固執地走着一條並不好走的路,而這條路終歸會與殿下的路交匯。”
李澹呆呆地看着長孫十一一瘸一拐地離開,背影孤寂,踽踽獨行。
明明有別的路,偏偏要走這一條艱難的路。
我們的路雖然不相同,卻終會交匯在一個點上。
李澹猝然起身,沿着雁山崎嶇的山路往安寧城中奔去。
低垂的天穹上凝聚着大片大片的厚雲,灰白的顏色,風從北面凜冽吹來。
宮家的大門依舊如往常般大大地敞着,似乎從來就不懼怕任何狂風驟雨的侵襲。
“宮花。”李澹默默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走進宮家。
管家老譚看到,正驚慌地準備行禮,見李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用眼色示意勿要驚動,忙小心地退到一邊,讓李澹悄無聲息地走進院中。
姜雲正安靜地躺在院中的大槐樹下,彷彿全然陷入了自己的思緒,枯葉打着旋飄落,謹小慎微地跌在她的青衫。
這樣的畫面印在眼眸中,心底彷彿被什麼觸動,脣角竟不受控地上揚。
李澹躡手躡腳地靠近.......
彼此之間的距離還有多少,十步,五步,三步,一步.......
姜雲猝然回頭,雙手如閃電般伸出,抓住李澹的衣襟,往身後凌空一丟.......
李澹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美妙的弧線,結結實實地摔在大槐樹的樹根旁邊。
咳咳咳.......胸和背都疼得喘不上氣來,不過,大槐樹的樹冠可真濃密,真漂亮啊。
李澹還認真地躺在地上,看着大槐樹美麗的樹冠,一張女子的面容倒現在眼前上方,清清淡淡卻又傲然得如同風雪中佇立的白梅,滿臉錯愕。
“你。”
“你。”
李澹脣角彎起,“你先說吧。”
“你爲什麼還不起來?”
李澹齜牙咧嘴,倒抽了口涼氣,“你說我還起得來麼?”
姜雲抿着脣,凝注着李澹。
漆黑的眼眸,不過一粒小小的墨丸,卻逼迫着你去窺探,去尋找自己的身影。
“還生我的氣麼?”彷彿被蠱惑,李澹伸手撫上姜雲的面頰。
指尖剛剛觸碰到那瓣白梅,姜雲卻像受了驚嚇般猝然退後。
“殿下。”
李澹嘆了口氣,從地上爬起,骨頭彷彿散架般混身都疼。
姜雲將李澹扶起,看着他疼得齜牙咧嘴,笑了笑,“誰讓你不長記性。”
李澹笑道:“你怎麼就看不出呢?”
“嗯?”
“沒什麼。我就是,來看看你。”
姜雲淡淡道:“有什麼好看的。”
李澹想了想,“我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也有不得不做的事。”
姜雲點了點頭,“人本來就該恩怨分明。”
“玉言在雲微村子的時候,奮不顧身地把我從火海里救出來,我不可能放任她不管。”
姜雲心裡咯噔一下,原來,他一直以爲救他的人是玉言。
李澹又道:“但,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都是真的.......”
姜雲不想他在說下去,打斷道:“接下來你要怎麼辦?”
“嗯?”李澹愣了愣,“皇后重病,藥石無醫,接下來就看長孫十一的了。”
“皇后重病?你怎樣做到的?”
“有些東西是日積月累的。”
“長孫十一要進宮爲皇后診治?”
“對。”
“此行兇險。”
“你不用擔心,我會讓宥山陪他一起。”
“那你.......”
姜雲本來想說,那你的安危怎麼辦,終究沒有出口。
“嗯?”
“讓我跟長孫十一一起進宮,我來保護他。”
李澹微微眯起眼,“你說什麼?”
姜雲一字一句地重複道:“讓我跟長孫十一一起進宮,我保護他。”
李澹神色幾變,微微張了口,卻沒有說話,北風吹得愈發猛烈,撥亂了他背上垂曳的長髮。
本以爲彼此已走得夠近,這一刻,似乎又離得很遠,還是從未走近過.......
“讓我去。”姜雲的神色突然已變得很堅定。
“去了,或許會有危險。”
“正是因爲有危險,所以我才非去不可。”
李澹定定的看着姜雲,胸口彷彿被什麼東西撕裂,“你爲了他,不顧自己的性命,不顧......我?”
北風吹來幾片碎雪,原來這陰沉的天氣是要下雪。
姜雲很想說個不字,卻什麼也說不出。
李澹的胸口在微微起伏,半晌,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你去吧,以後,再也不要來見我。”
“很多話,你就當我從沒說過。人會走錯路,說錯幾句話,豈非也是正常的。”
“自此以後,我再不認識你。”
李澹轉身,在細雪中走出了宮家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