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以檀很久沒有像這樣一覺睡到天明瞭,醒來之後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如果胳膊沒那麼疼就好了。
不對,這不像是睡覺姿勢沒擺好啊……
她擡起胳膊一看,內側有一塊拇指大小的紅印,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傷了,她試着回憶昨天發生了什麼事,卻發現自己斷片了,不用說,這滿身的酒味,定是喝多了。
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白以檀叫來了小月。
“早飯別弄了,趕緊熬碗醒酒湯來,我應卯要遲了。”
小月不慌不忙地伺候她洗漱梳妝完畢,又給她換上一件青灰色的流沙袍,然後才從廚房裡端了吃食來,清粥小菜和鮮果湯藥全有,顯然是早就備好了。
白以檀讚許地瞄了她一眼,道:“今兒個倒是長眼力見了。”
小月噘着嘴說:“您還好意思說,昨天后院那叫一片狼藉,酒潑得到處都是,銅火盆燒得焦黑,您倒好,什麼都不管就回房睡覺了,要是起火了可怎麼辦?”
她自己回來的?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白以檀下意識又去看手上的傷,羅袖滑下,竟露出串珠子來,色如凝脂,輕若無物,剛好與她手腕契合,一點都感覺不出來,怪不得剛纔沒發現。
“這珠子……昨天誰來家裡了嗎?”
“沒有呀,昨天您不讓我去後院,我就一直在前庭待着,沒有人來拜訪。”
白以檀又確認了一遍:“溫將軍沒來?”
“沒有。”小月非常確定地搖頭。
這可真是見了鬼了,這珠子是憑空出現的?莫不是孃親顯靈了吧……
白以檀越想越驚悚,正想一把拽下來,轉念又一想,這事也不是不可能,畢竟她都重生了,這世間說不定真有神魔鬼怪……
她盯了那串珠子半晌,恍惚中似乎產生了某種共鳴,倒讓她捨不得摘下了,罷了,既來了便是緣分,就留着吧,或許真是孃親聽見她的祈願,在冥冥中相隨……
“小姐,這珠子好漂亮啊,是什麼做的?”
這可把白以檀難住了,她素來不太懂玉石,除了上次那枚特性鮮明的暖玉,其他的基本分不清。不過這珠子觸感冰涼,戴上之後瀰漫着一股沁爽之意,驅散了之前因身體不適帶來的焦躁,讓她心靜如水,莫名地舒適,不管什麼質地,反正合了她的眼緣。
“我也不知,改天去上次那個琢玉鋪子問問,好了,我要去翰林院了,你在家記得關好門。”
“知道了,小姐。”
小月目送白以檀出門,然後回過頭收拾碗碟,發現全吃完了,不由得捂嘴輕叫了一聲。
呀,好久沒見小姐胃口這麼好了呢。
白以檀自然沒意識到這事,如往常一樣來到了翰林院,剛進門就感覺氣氛有些不同,躊躇着走到瀟.湘樓前,門倏地打開,一隻手將她拉了進去。
“怎、怎麼了?你這是防誰呢?神神秘秘的……”
嚴子航鬆開手,冷眼瞅着她道:“一會兒你去新掌院那報個到,她若問你昨天干什麼去了,你就說不小心從梯子上摔下來扭了腳,在家休息了一天。”
白以檀有些抓不到重點:“新掌院……江璧微來了?不是要明天嗎?”
“昨天就來了。”嚴子航皺着眉糾正她,“不可直呼掌院姓名。”
“知道了。”白以檀略微冷了臉,扭過頭去望着窗外,不知嘀咕了一句什麼,嚴子航立刻伸手把她扳了回來。
“你說什麼?”
“沒什麼。”
簡直是當着他的面睜眼說瞎話,兩人不過一尺之隔,他聽得清清楚楚,她說的是“一丘之貉”。
嚴子航有時真看不懂白以檀,若說她黨派立場鮮明,她不顧責難和懷疑給他地震的警示,說她玩笑以對,她這時倒是罵得毫不含糊,一副要與他拉開界限的樣子,他真是不明白,她行事待人究竟按着什麼來?自己的性子嗎?凜王也由得她這麼胡來?
他還沒琢磨出個答案,白以檀已經擡腳準備去蘅蕪苑了,誰知門一拉開,三個身影齊刷刷出現在眼前,兩人都愣住了。
“嚴翰林和白翰林這是要去哪?”江璧微交手而立,輕輕淺淺地問道。
白以檀似笑非笑地說:“回掌院,下官正要去您那兒報道。”
“哦。”江璧微眸光下移,落在白以檀的腳上,“傷好了?”
“不過扭傷罷了,下官矯情,讓您見笑了。”
江璧微沒答聲,短暫的靜默過後,她身邊的兩個翰林其中之一開口道:“掌院,您不是還有事情要安排?”
此話一出,白以檀立刻識相地側身,讓開一條道讓他們進去,江璧微毫不遲疑地擡步,路過嚴子航時刻意看了他一眼,嚴子航抿緊了脣,未置一詞。
進到瀟.湘樓裡,江璧微坐上主位,四人雙雙而站,沒有她的允許皆未落座,白以檀保持微笑暗自腹誹,要說什麼是江璧微比林敬強的,那一定是擺架子。
下一刻,江璧微用事實告訴了她還有另一件事也勝過林敬——安排差事。
“最近朝堂上下都忙於江州之事,我們翰林院也該出一份力,素聞瀟.湘樓和南書樓藏書最多,你們不妨把先人所寫有關震後修繕的書籍找出來,融會貫通後擬個應對方案,最後由瀟.湘樓上摺子。”
白以檀臉上的笑有些掛不住了。
這是翰林院,插手工部的事就罷了,還要他們瀟.湘樓上摺子,她和嚴子航得遭多少工部的白眼?這女人是不是有病,新官上任想做出點名堂也不至於踩着他們上位吧?
她剛想找個藉口推拒,嚴子航一口應下了。
“是,下官遵命。”
好,非常好。
白以檀垂下眼,決定從現在開始做一個啞巴,看都懶得看嚴子航一眼,他們玩什麼把戲她不想知道。
偏偏江璧微還點她的名:“白翰林,南書樓那邊事務繁重,恐怕人手不夠,你暫時過去幫忙查找古籍吧。”
“是,下官知道了。”
白以檀盯着地板微微福了個身,一縷髮絲調皮地溜到了鼻翼,她擡手掖至耳後,半截藕臂露出,江璧微眼尖地看到纏繞在她腕間的珠串,立時微微一震,片刻失神之後再次開口。
“這件事就如此安排,另外,我在來翰林院之前就十分敬慕林大人,聽說白翰林與他老人家很是親近,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你能幫我整理好他的手稿,我想從中瞻仰他的風範和學識。”
林敬的手稿?那可是有幾十本啊……
嚴子航驟然擡眸,眸中晦暗無光,“掌院,下官比白翰林早來兩年,熟識林大人的字體,不如……”
江璧微清冷地望了他一眼,無聲截斷了他所有的話。
這番迴轉白以檀通通看在眼裡,菱脣一勾,揚起幽幽笑意,出人意料地滿口應下了。
“下官領命,不知掌院何時要看呢?”
“不着急。”江璧微輕飄飄的語調在空中懸了半天,緩緩落下,卻似銅鐘般重重地罩住了白以檀,“就這幾天吧,能忙得過來吧?”
白以檀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個字:“能。”
“那就好,有勞白翰林了。”
事已安排完,江璧微不再多說,攬袖起身,路過白以檀身邊時一陣清冽的香味襲來,似霜天初曉,又似星斗幽語,白以檀隱隱覺得熟悉,又不記得在哪聞見過,一時陷在其中,竟未挪步相送。
待江璧微和南書樓二人走後,嚴子航主動走過來說:“林大人手稿那麼多,你一個人弄不完的,我幫你一起吧。”
“用不着。”白以檀青灰色的軟煙羅一甩,嵐霧般飄過他跟前,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了,娥眉長睫淨是疏離之意,嚴子航見了,不知怎的心中一扯,接着脾氣就冒了上來。
“你吃錯藥了是不是?”
“是啊。”
嚴子航被噎得半死,深吸兩口氣,硬生生忍下搖醒她的衝動,道:“你到底怎麼回事?又不是我叫她爲難你的,你還分不分得清好壞?”
白以檀閒閒地回嘴:“我分不清好壞,但我至少能分清楚誰跟誰一邊。”說完她還看了嚴子航一眼,見他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心中涌出莫名快意,又補了一句,“怎麼,莫不是嚴大人要棄明投暗?那我可得去問問凜王還要不要人,興許沒位置了呢。”
嚴子航的冰雕臉此刻已經四分五裂,比常人還要五彩繽紛,這難得一見的模樣若被隔壁樓的幾個同僚看見,定會爲白以檀鼓掌叫好。
“好,權當我多事。”
扔下這句話嚴子航就拂袖而去,看樣子是氣得不輕,白以檀瞅着門半晌,然後默默收回目光,輕輕嘆了一口氣。
明知不關他的事,明知他是好意,還這麼跟他對着幹,自己到底圖什麼?
她內心反問着自己,答案卻不言而喻,或許是想斬斷這條越走越近的路,免得到最後分道揚鑣的時候,他們會成爲最鋒利的矛,攻入對方陣營,或是插入彼此身體。
若不是各爲其主,他適合當個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