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了。
白以檀是被人請到宮裡去的,見這架勢,基本上明白自己得了什麼名次。
開心自是有的,小月昨兒個還嚷着沒錢了,這下能混個一官半職噹噹,也不愁柴米油鹽了。白以檀這麼想着,那個最原始的目的反而深深沉入了心湖,徒留一圈碧波,盪漾着逐漸平靜了。
她要控制,不能爲報復而報復,最重要的是要活得自在,活得像自己。
考科舉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不然也不會因爲這個耽誤了一輩子,如今得償所願,不管被分配到什麼官職,她都要有一番作爲。
思慮間,御書房已在眼前。
她在門口停下,小太監卻沒有讓她進去的意思,等了幾分鐘,從另外的方向又來了兩個人,小太監迎上去,態度明顯不同。
“奴才見過宋爺和嚴爺,這邊請。”
明白了,一甲三名,她是最後那個,不知這兩位誰是狀元,誰是榜眼?
白以檀轉着腰間玉佩上懸掛的穗子,等那二人到了跟前,微笑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其中一個冷眉肅目,直接繞過她往裡去了,另一個則友善地笑了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嘿,架子夠大的啊。
白以檀以爲那人肯定就是這屆的狀元了,沒想到進了御書房報上姓名之後才發現是榜眼,再看看狀元,依然是一副和藹可親的笑容,但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
“朕已看過你們的答卷了,觀點獨到,理據分明,朕非常滿意,考官們的分數也打得十分相近,可以說是以微弱的優勢排下的名次。而朕今日宣你們來,是想聽聽你們對從官有什麼期盼,你們儘可大膽地說。”
狀元宋玉安惶恐道:“陛下明鑑,草民寒窗苦讀十年,一朝及第,並不是爲那榮華富貴,實是嚐盡了人間疾苦,想爲民請命,爲陛下分憂。”
這話說出口就顯得虛僞了,白以檀想笑,暗中掐了自己一下,生生憋住了。
景帝沒什麼表情,轉頭問道:“那你們呢?”
榜眼嚴子航也開口了,聲線低沉,字句有力:“草民無甚大志,只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這才提筆從政,只願有一天能親自討伐北戎。”
太監總管伍得海在皇帝耳旁輕聲解釋道:“陛下,他的家鄉在湛州……”
白以檀瞬間懂了,湛州比她們豫州更靠近北戎,常年受其侵擾,殺人越貨是家常便飯,幾乎沒有安寧的時候,是邊界的重災區。這麼想來,這嚴子航倒真是條漢子,心有仇恨直言不諱,恐怕是這批人裡頭的唯一一個。
景帝不但沒有訓斥他,反而不那麼嚴肅了,臉上的皺紋都鬆了。
輪到白以檀了,她不疾不徐地把早已想好的答案說了出來:“陛下,民女沒有期盼。”
“沒有期盼?”景帝笑得有些奇異,“那麼讓你去苦寒之地當個九品芝麻官,你也無怨無悔?”
伍得海露出一副你自求多福的表情,沒想到在聽見白以檀的回答之後徹底愣住了。
“民女無怨無悔,但終有一天,民女還會回到這天都城來。”
這下連宋玉安和嚴子航都瞪着她了,她無辜地眨眨眼,腦袋上浮現一個問號——狂麼?她覺得不狂啊。
一甲的前三名基本都會塞入翰林院,這已是不成文的規矩,雖然地方小級別低,卻是執掌言路和通向內閣的唯一通道,當今宰相譚弘儒和參知政事魯宗緒都是出自那裡。而今翰林院人滿爲患,名額只有一個,斷輪不到她上,反正橫豎都要被外放,還不如給景帝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
她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可惜這些人都不懂,一個個都跟見了鬼似的,真沒意思。
“好,那朕就等着你天都城的那一天。”
此話一出,算是釘死了外放的事,白以檀輕柔地笑了笑,撩起下襬叩首道:“謝陛下,民女定不負您所望。”
一週後,吏部的公文下來了,任命白以檀爲蘇郡郡守,即日上任,不得耽擱。
小月來回躥進躥出,弄得整個院子雞飛狗跳,說是時間太緊來不及收拾東西,白以檀閒閒地窩在躺椅裡看書,順便給出瞭解決方法:“帶幾件換洗衣衫就行了,還得回來呢。”
“還回來?”小月愣住了,緊接着這句話被複讀了一遍。
“還想回來?那面聖的時候怎麼不好好說?”
白以檀扭頭看向大門,那個人影一出現,她自覺地收起了不雅的姿勢,坐正了問道:“溫將軍,你怎麼知道我住這?”
溫亭遠莫名笑了,他跟謝瑾瑜的賭局贏了,於是便要求謝瑾瑜告訴他白以檀的地址,這事再簡單不過,吏部檔案上就能查到,所以謝瑾瑜飛快地答應了。
“這不重要,你東西收拾好了嗎?我來送送你。”
白以檀霎時改了口吻,指着滿屋狼藉說:“您看看,離收拾完還遠着呢,還是不耽誤您的時間了,心意我領了。”
分明就是睜着眼說瞎話,溫亭遠也不戳穿她,走近了說到:“無妨,今日休沐,我等你便是。”
秋水雙瞳微微一轉,白以檀笑了,帶着些許玩笑似的嘲弄。
“溫將軍莫不是怕我走人了這恩就不報了吧?放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宅子可是我的所有家當,我扔不了。”
“你還真懂得怎麼拒人於千里之外。”溫亭遠不甚介意地將一樣東西塞到她手裡,“這個你拿着。”
白以檀拆開一看,居然是張通關文牒,精鐵打造,手掌大小,刻着篆體的天字。
“這……”
“你不會忘了進入直轄郡是需要文牒的吧。”
該死,她還真忘了!
白以檀莫名噎了一下,隨後猛然想到,不對啊,自己去吏部領東西的時候人家根本就沒提這檔子事,難道……是有人故意爲難她?
“好了,既然東西拿到了就別多想了,安安心心地去吧。”
白以檀回過神,表情正經了不少,想起自己開始的態度,確實有些不該,只是一時也不好意思道謝,便問道:“將軍,你替我拿了這東西不會招來什麼麻煩吧?”
溫亭遠輕笑:“拿都拿了,就不管那些了。”
白以檀淺淺地應了一聲,腦子裡卻已開始飛速運轉,使這種低級絆子也就讓她多跑一趟,又治不了什麼罪,想來想去,估計是某些有背景的落第考生眼紅了。這次幸好有溫亭遠幫忙看着,不然照她這個懶性子,來回跑真比凌遲還崩潰。
“又欠將軍一個人情了,下次將軍經過蘇郡,我請你吃飯。”
這次可是真心實意的道謝,溫亭遠聽出來了,徐徐笑道:“本也隔得不遠,駕馬前去一天就能來回,白姑娘這餐飯恐怕很快就要兌現了。”
“也別太早,好歹等我領了第一個月的俸祿先。”
褪去了防備,玩笑也開起來了,白以檀臉上透着一股狡黠勁,溫亭遠挪不開目光,思緒一下子沒跟上來,竟當真以爲她手頭拮据,道:“怎麼不早說,你在這等着,我去銀樓取些來。”
“誒?你等等!”白以檀慌忙拉住了他,“我同你開玩笑呢。”
溫亭遠立刻站定,眼神逐漸往下,盯着她拉住自己的那隻手半天沒說話。白以檀順着他的眼神望去,像火燒一般倏地抽回了手,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時候不早了,不如……我送你去城門吧。”
“好。”
談話間小月已收拾妥當,白以檀背起包袱親手鎖了門,走出幾米遠又回頭望了一眼,有些依依不捨。怎麼說這也是她親手打造的家,每一株花、每一尾鯉都是深濃的記憶,如今又要重頭開始,她有一點點悶。
“是不是後悔了?”溫亭遠突兀地問了一句,卻得到她自信篤定的回答。
“怎麼會,此去雖是外放,卻比京中可選擇的官職好多了。”
溫亭遠頗爲讚賞地看了她一眼,道:“不錯,寧爲雞頭不爲鳳尾,蘇郡是直轄郡,又是農商重鎮,你若能管好了,比在翰林院混日子強。”
白以檀頷首同意道:“現在的翰林院確實不適合我這種寒門子弟,或許等我從蘇郡回來會好很多。”
“那我就靜待你歸來了。”
路短情義長,轉眼已至城門下,白以檀沒有說再見,微微彎身鞠了個禮,被溫亭遠雙手扶起,繼而轉身向門外走去。走了一半,還在青巖堆砌的拱牆裡,她忽然驚醒,又扭頭小跑了回去,看見溫亭遠還站在原地,眉目更舒展了幾分。
“還沒問將軍之名……”
說來有些慚愧,至今只聽過監察官叫他溫將軍,卻從未想過他全名叫什麼,對於一個幫了自己兩詞的人,這樣實在不太禮貌。
“今後就叫我亭遠吧,莫再將軍來將軍去的了。”
她點點頭,溫婉一笑:“好,那我告辭了。”
“等等……”
她疑惑地回首,卻見他欲言又止,最後道:“萬事小心,到了那寄封信給我。”
“嗯。”
這次是真的走了,白以檀沒有再回頭,溫亭遠盯着一個方向出了神,心中有着無法說出口的不安。
罷了,莫嚇到她了,等她到蘇郡之後應該就會明白的,既是女孩子,應該不會像之前的郡守一樣,想必這也是皇上的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