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見到雲殷的那一刻白以檀就在想, 以他這般光明磊落的睿智老者,行事定當乾乾脆脆,要麼不借, 要麼就把借的條件擺在檯面上, 絕不會耍什麼見不得人的小心眼, 成與不成, 只看雙方能否契合。
而云殷確實也沒讓白以檀失望, 他拋出了三個問題,若能解決,他便帶兵支援瀟陽關。
能請得動殷親王親自出戰, 說得大不敬一點,這是景帝都沒享受過的待遇, 自然分外誘人, 但同樣的, 由此開出的問題也不是對詩下棋那麼簡單,第一個就是困擾了子歸郡多年的水源問題。
“你覺得這子歸郡繁榮嗎?”
“回王爺, 幾十年前您來這的時候還是荒野凋敝,人煙罕至,如今卻可比擬蘇郡和天策府,難道還稱不上繁榮二字嗎?”
白以檀答得十分討巧,雲殷看起來很滿意, 卻話鋒一轉, “表面是如此, 但這裡實際上每年都在遭受缺水之苦。”
這倒是不用他多說, 北地向來環境惡劣, 縱有大片平原可供栽種農作物,卻因爲水源稀缺而荒廢, 實在可惜,不過雲殷拿這個工部研究多年都沒解決的問題來考驗她,也確實超乎她的想象了。
幸好她有備而來。
“王爺,在下並非工部水利要員,一下子要給出您一個地上河引流或開鑿地脈的方案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在下卻有一條節水之策,多了不敢說,至少能讓子歸郡再多出百畝良田。”
雲殷神色沉凝,無驚無喜,似乎不太相信,只道:“你且說來聽聽。”
白以檀折了根樹枝在地上劃拉着,邊算邊說:“若在下沒猜錯的話,現在子歸郡多半農田還是採用畦灌這種灌溉方式吧?假設畦田寬度爲三米,灌水達七成,每米大概需要四升水,對於一個缺水之地來說負擔算重的了。”
她用靴底抹平泥土上的印痕,又畫了一條管道模樣的東西,每隔兩寸便敲一個點,並解釋道:“而在下說的這種,只要將軟管埋于田間,間斷開小口,水從中涓滴流出,只讓植物根部附近的土壤維持飽和狀態,大大減少了無效灌水,相比之前起碼節約一半,唯一麻煩的就是製作這些軟管恐怕不便宜,但在下相信,這點銀子對您來說算不了什麼。”
“好一個算不了什麼。”
雲殷撫須大笑,旋即衝身後打了個手勢,侍從應聲而退,沒過多久領來一名儒生,那人行過禮後站到了白以檀側面,將地上的草圖臨摹在宣紙上,然後翻來覆去地看過幾遍,突然大聲擊掌。
“妙,實在是妙啊!”
白以檀垂首而立,沒有任何反應,心裡暗想,這可是十年後的東西,怎會不妙?要是這東西都唬不住你們,我乾脆自行提刀上瀟陽關得了。
果然,雲殷揮退了衆人,再看她時眼神已經大不同了。
“好,這一題暫且算你答上了,若此物實際效用達不到你所說,那本王就進京去找皇帝報銷這筆銀子。”
白以檀莫名想笑,這爺孫倆的說話方式倒真是一個樣,明明是威脅卻聽起來喜感甚濃,叫人無端沒了緊迫感。
“您請放心,屆時此物無用,在下自當負荊請罪,任您處置。”
雲殷微微頷首,對她的態度十分滿意,緊接着提出了第二個難題。
“本王已經多年不過問朝堂之事,人老了,心也懶了,也不知敵不敵得過北戎的五萬精兵,不如你想個應對之法,本王也好參詳參詳。”
白以檀一邊腹誹一邊掛着笑說:“您莫要開玩笑了,誰不知殷親王當年乃是天.朝戰神,在下豈敢在您面前班門弄斧?”
“烈士暮年,怎及得上當年勇?你且放開了膽子說吧,本王不會降罪於你。”
看樣子是躲不過了,白以檀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可否借您的沙盤一用?”
紙上談兵總顯得沒什麼底氣,再說瀟陽關地勢複雜,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有個沙盤能省不少口水。來之前她就跟謝瑾瑜演練過,只是戰術尚未完成,她得趁着侍從擺置沙盤趕緊想出對策。
眸光掠過起伏不平的沙地,一直圍繞着雲凜所困區域打轉,棧道、峰巒、溝壑……雲凜,若是你會怎麼打這場仗?
“沙盤已經完成,你可以開始了。”雲殷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說。
白以檀伏首施禮,然後緩步上前拿起了旗標,手懸在空中略有停頓,正遲疑着,忽然靈光一閃,思緒貫通。
有了!
她把旗標分設於重兵把守的東西兩側,在棧道上插入了綠色的隱信,然後將防線正北邊的密林一把拂倒,叫人有些看不透。
“瀟陽關北端防線如鋒牙突出,半嵌峭壁,如今三面被圍,若要強硬破開缺口恐怕困難,唯有智取。以在下之拙見,派兩支箭隊登上棧道,日落放火矢,圍守於東西兩側的戎軍必向北逃竄,而我軍主力部隊埋伏在密林之中,與瀟陽關守軍內外夾擊,必能破除困境。”
雲殷老臉皺紋漸深,泛着深謀遠慮之色,“若是他們不往北逃竄呢?”
“不可能。”白以檀滿懷篤定地說,“月上翼軫,南風夜至,加上北地氣候乾燥,星火必將燎原,除非他們站在原地當靶子,否則只能遁入北方的密林。”
雲殷徐徐道:“既如此,本王知道了。”
知道了?什麼意思?
白以檀看着他那深奧的笑容,如遁走在漆黑夜幕之中的人乍見光亮,思緒驟然清晰——他哪裡是真心與她商討戰事,分明就是故意考驗她,說不準早有佈局,哪還用得着她指手畫腳。
想到這她微微一笑,凝眸道:“那敢問王爺,這一道題算過還是不過?”
雲殷喝了口茶,隨着茶盞落案,帶出一縷意味深長的笑。
“算過。”
“那……就請您出最後一題吧。”
“最後一題?”
雲殷擡眼看她,半晌不說話,讓她的心懸在空中許久,懸到發慌,直到一個幼稚童音響起,這緊繃的氣氛才緩解了些。
“爺爺,您在這跟誰聊天呢?”
一隻肥腿從門廊跨了進來,那熟悉的湛藍色,不是雲亦揚又是誰?
雲殷沒回答他,待他走近順手抄來腿上坐好,他乖得一動不動,哪裡還有先前在園子裡的半分調皮樣?
“爺爺,您怎麼不說話?”
“揚兒這麼聰明,不如猜猜他是誰?”雲殷把問題丟回給了他。
雲亦揚還真煞有介事地琢磨了片刻,白以檀瞧他在那裝模作樣,心底不知翻了幾輪白眼,爾後那熟悉的嘲弄聲又來了。
“就是那個沒用的堂兄派來的唄。”
雲殷朗聲大笑,雲亦揚也跟着丟了個得意的眼神過來,這爺孫倆毫不顧忌白以檀,也不在乎得罪雲凜,簡直讓人哭笑不得。
白以檀無聲嘆着氣,卻聽得雲殷忽道:“最後一題便就地取材吧。”
怎麼個就地取材法?
心中疑問還在翻滾,雲殷已握住雲亦揚胖乎乎的胳膊,狀似不經意地說:“你就猜一猜揚兒的年紀罷。”
白以檀差點嗆咳出聲,已掩不住眸中驚詫——這也太兒戲了吧!
但儘管兒戲,對她而言這纔是最難的一道題,既不能靠記憶又不能靠智慧,純粹靠蒙,萬一沒蒙中怎麼辦?
正躊躇着,眼角忽然有東西閃了閃,白以檀略微擡眸,發現是雲亦揚另一隻胳膊上的長命金環在晃,再仔細一瞧,他的手指正比劃着什麼……
白以檀忍不住撇脣笑了,送分題,嗯?
“回王爺,小世子年方七歲,在下猜得可對?”
雲殷沒有回答她,回答她的是子歸郡前齊整如林、威風凜凜的五萬鐵騎,山呼在前,蹄聲在後,滾滾黃煙中,大部隊已朝東邊的瀟陽關奔襲而去。
城牆上的角落裡站着兩個人,一大一小,大的趴在青磚上凝視遠方,歪軟着身姿沒個正形,小的卻昂首挺胸站得筆挺,氣派頗爲老成,不知事的看了還以爲這兩副身軀裡的靈魂互換了呢。
“你怎麼不跟去?”
“我這不還欠了你一條繡帕麼?得趕緊迴天都城開工啊。”
“撒謊精。”
趴着的人直起身,蹲到男孩跟前擰了擰他肉乎乎的臉頰,道:“好吧,告訴你實話,我是私下來的,不想泄露身份也不想讓旁人知道,現在你知道了,要爲我保守秘密啊,要是告訴你爺爺了,可別想要帕子了。”
“你少威脅我,本世子是不講信用的人嗎?”圓溜溜的大眼睛瞪了她一陣,爾後收斂了些許,轉而問道,“你幹嘛怕他知道?”
“因爲我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讓他明白我的心意。”
“那你想怎麼讓他明白?”男孩困惑不解地問。
“我也不知道,到時再說吧。”
女子拍拍衣衫準備要走,卻因男孩的直言直語剎停了腳步。
“你是不是怕出身太低配不上他啊?”
男孩的後腦勺被賞了一枚爆慄,他捂着頭痛得直叫,轉過頭,女子又蹲下來了,正一臉煩悶地盯着他。
“我謝謝你的提醒!”
“你兇什麼!我還不是好心幫你出主意!”
女子雙手環胸睨着他說:“你有什麼主意?”
“你傻啊!不嫁他不就行了嗎,我長大了娶你啊,我不嫌棄你出身低!”
只聽“咚”的一聲悶響,又一顆爆慄砸中了男孩的後腦勺。
“真是個好主意,你不姓諸葛真是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