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璣閣是蘇郡第一樓閣,上出重霄,俯瞰墟土,琉璃瓦如鱗,鎏金檐作翼,裝飾的蓮池壁畫皆非凡品,令人歎爲觀止。
此時此刻,雲凜正坐在頂樓喝茶。
所有材料已於三天前運到,所幸一路順暢,沒出什麼紕漏,白以檀正揮汗如雨地帶着工匠在蓄水大壩上趕工,爭取提前完成。而云凜所在的地方,一扭頭便可將堤上的情況盡收眼底,每一個細節都盡在掌握之中。
從舟見他如此上心,藉着斟茶問道:“爺,用不用屬下過去盯着?”
“不用了。”
從舟總覺得那兩個丫頭不太靠譜,不懂雲凜爲什麼放心讓她們去辦這性命攸關的大事,但他既然下了命令不許插手,自己就只能在這看着,正有些百無聊賴,空中突然爆出一聲巨響,腳底也隨之一震。
“去看看怎麼回事!”從舟的神色瞬間變得高度戒備,同時給幾個隱衛下達了命令,轉過頭,卻見雲凜一言不發地盯着堤壩,神情冷肅,隨着他的目光望去,從舟頓時大驚。
原來此震動亦影響到了堤上,一個浪頭打來,幾名工匠霎時不見了蹤影,而一襲綠衣的白以檀被衝到了大壩側方,拽着一條繩索在半空中左右懸擺,身下即是深不見底的江水,情況非常危急。
“爺!屬下……”
雲凜驟然擡手,阻止了他下去救人的想法,從舟正疑惑着,卻突然發現在這短短的幾秒間形勢又發生了變化。一片混亂之中,大多數人還在左搖右晃,一道閃着銀光的身影疾速掠上高臺,扯着繩子從反向蕩了過去,借力把白以檀推了上去,隨後兩人一齊滾落於石塊之中。
從舟呼出一口氣,話裡帶了絲讚賞:“這蘇郡尉的功夫還不錯。”
雲凜出奇地沒有收回目光,看着兩人迅速爬起來,互相攀着手臂檢查傷勢,然後一個上前擁抱,另一個瞪着眼推開,拽住手就往岸上跑,直到徹底安全了才停下來。
很快,不管是璇璣閣上還是岸邊的人都發現了,城南上空飄起陣陣濃煙,幾乎染黑了雲朵,還有幾星火光夾雜在尖叫聲中。
“備馬。”雲凜鬆開手中一口未喝的新茶,身形一轉下了樓。
兩撥人幾乎是同時到達城南的。
白以檀捂着鼻子往事發地點靠近,還沒走幾步就被濃煙薰出了眼淚,只好掉頭回來,順手抓住一個百姓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倉庫……衙門的倉庫爆炸了!”
白以檀與蘇幼瑩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大喊:“糟了!石料還在裡頭!”
蘇幼瑩連忙命令士兵救火,雖然人多勢衆,離江邊也近,但對於她們而言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待火勢小了些白以檀又準備進去,卻被雲凜一句話堵在了原地。
“不用看了,石料多半已經毀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怎麼能如此肯定?
白以檀掛着疑問,心底還是存了一絲僥倖,沒想到等火徹底被撲滅之後,一行人走進廢墟,果不其然地看見了七零八碎的石料。
蘇幼瑩有種天昏地暗的感覺。
怎麼就這麼巧是石料出了問題,若是其他的還能臨時去周圍採購,可這石料是朝廷花了大價錢用機關切割的,每一塊都是巨大的整石,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找得到替代品,這下完蛋了……
等到她回過神來白以檀已經不見了,四下逡巡,發現她手腳並用地爬上了碎石堆,搜尋一陣之後捻了些粉末在指尖,放在鼻下聞了聞,然後沉着臉回來了。
“有硫磺的味道,這不是意外,是有人點了□□。”
一語出,衆人皆驚,唯獨雲凜沒什麼表情,白以檀毫不避諱地直視着他,心如明鏡——他早就看出是有人搞鬼了。
想也是,材料的存放是她們倆親自監督的,什麼東西可以放在一起,什麼東西必須隔開距離,全都是經過精確計算的,非常安全規範,不可能出現自燃的情況,況且炸成這個樣子,絕對不是小劑量的□□能辦到的。
“來人,即刻封鎖所有城門,不許任何人出入,違者立捕!”
“是,郡尉!”
一大半士兵向着三個方向出發了,蘇幼瑩將剩下的人交給白以檀善後,旋即轉過身對雲凜道:“王爺,微臣先去城頭盯着了。”
“去吧。”
走之前,她還特意朝白以檀使了個眼色,畢竟是她們的看守失誤,千萬別頂着雲凜來。白以檀幾不可見地撇撇嘴,假裝純良地笑了笑,把她應付走了,腦子裡卻已經開始構思補救對策。
目光不經意掃到那些碎石料,她靈光一閃,倏地大喊道:“別動!”
正在清理的士兵被她嚇了一跳,手裡的鏟子鐵鍬也不敢再動,就連從舟也皺眉看向了她,問道:“白郡守又有什麼高招?”
“高招不敢當,拙計罷了。”白以檀衝他傲然挑脣,然後下達了命令,“凡是比拳頭大的石塊都給我清理出來,運到堤上去。”
“莫說你要用這些東西築堤,那隻怕洪水還沒來就垮了。”
“我就是要用這些東西築堤!”
回到衙門,白以檀關起門畫了一個時辰的圖,出來的時候書房慘不忍睹,滿地都是書籍和揉成一團的廢紙,她把圖紙遞給雲凜的時候,手肘還沾着墨水,但就是這樣的不拘小節,做出來的東西卻叫人驚詫,雲凜只是看了一分鐘,便給了令牌讓從舟去鄰州調鐵。
這兩人沒有任何言語上的交流,怎麼這事就敲定了?調鐵又是幹什麼,能堵住蓄水大壩的豁口麼?從舟百思不得其解,卻還是老老實實地去了。
人都撤得差不多了,屋子裡只剩下雲凜和白以檀兩人,她開口道:“王爺,若無其他吩咐,微臣先去安排工匠做準備了。”
“站住。”雲凜淡淡地叫住她,“圖還要改。”
“改?”
這下輪到白以檀奇怪了,圖有問題你怎麼還同意去調鐵?
雲凜照例在上面又添了幾筆,隨後甩到她的面前說:“自己看吧。”
白以檀接過來一看,瞳孔緊縮,菱脣微張,忍不住詫異地看向雲凜,他深沉地回視,冷峻的臉上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卻給人一種未卜先知的感覺,彷彿早已看透她的把戲,也沒把這天大的難題當回事。
作爲一個“過來人”,她頭一次滲出了虛汗。
原本她是想做一個長方形的鑄鐵容器,代替巨石砌在未完成的那一段裡,裡面則裝滿碎石和大米,最後再用鐵水澆築並封口,這樣亦可以阻擋洪流。雲凜在容器中畫了幾個方格,最上面一層的橫樑突出了外壁,這樣做的好處是能填充得更嚴實,且與兩旁的石塊嵌合得更緊密,可謂點睛之筆。
白以檀的腦子裡現在只有一個字——服。
“是微臣思慮不周,王爺改良之後無論從穩定性還是堅固性來說都更好了,的確是最佳選擇。”
“那還不快去着手準備?本王醜話說在前頭,你或許天賦異稟,總有驚人之策,但若蓄水大壩這件差事辦砸了,再想化險爲夷也難了。”
遭到這般嘲弄,白以檀居然沒有生氣,因爲她明白雲凜說得並沒錯,自己鋒芒太露,心不夠沉,性子不夠淡定,這個世間人外有人,就算她活了兩世,依然會有栽跟頭的時候,還是儘早收斂的好。
“微臣謹遵王爺教誨,此事攸關蘇郡生死,微臣定會盡全力去做。”
雲凜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隨後揮手,她施禮,乾脆利落地轉身離開。
接下來的數十個日夜,白以檀再未見過雲凜,因爲事情再容不得任何差池,她和蘇幼瑩輪流在堤上督工,每天的作息時間都非常紊亂,沒空吃飯睡覺是經常的事,到了即將完工的最後幾天,愈發不眠不休。
蘇幼瑩還好,到底是練家子,身體底子在那擺着,白以檀就不行了,儘管重生之後有意識地每天鍛鍊,到了這種時候還是虛,中間在堤上中暑過一次,醒來了又接着回去盯着了,蘇幼瑩怎麼勸都不行,氣得差點叫人把她捆在府裡。
時間說慢也快,一晃半個月過去了,堤壩終於完工了。
交差的這天雲凜親自上壩驗收,竟破天荒地誇了她們一句,連蘇幼瑩那種冷若冰霜的人都露出了笑臉,白以檀卻沒什麼表情,眼神凝着在一處,似乎有些走神。好在雲凜也沒多說,試了水力就準備回去了,蘇幼瑩剛準備恭送,餘光裡的影子陡然放大,扭頭一看,白以檀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她頓時嚇得魂都飛了。
“以檀!”
剛蹲下來拍了拍她的臉,一雙手臂就伸了過來,打橫抱起白以檀,蘇幼瑩擡頭一看居然是從舟,雖然表情有些不情不願,手腳倒是挺快,轉眼已在幾步開外了。
“快去請大夫到郡守府!”
“屬下這就去!”貼身侍從扔下話就跑了。
蘇幼瑩後知後覺地想要跟上從舟,又下意識地看了雲凜一眼,腳步剎停,他卻隨意地擺擺手,算是批准她先行離開,蘇幼瑩二話不說,踩着輕功就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