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蘇幼瑩的詳細敘述, 衆人終於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鬆城的災民北上之後一直被拒於城外，樹洞爲廬，野物果腹, 飲的水與城裡百姓一樣, 都來自同一條江——襄江。
萬幸的是許多百姓平日裡用的是井水, 情況暫時可控, 第一批人出現症狀是一週之前, 因爲尚不知人與人之間會不會傳染，蘇幼瑩當即下令將蘇郡一分爲二，把城南劃分成數塊區域安置不同程度的病人, 並派出士兵把守。
瞭解情況之後，魯宗緒開始指揮衆人行動, 先讓醫師針對病情配出藥方, 再於分界線旁架起數十口大鍋熬藥, 熬好之後分發至各區域，並嚴密觀察着成效, 如此過了半個月，情況突然急轉直下。
先是城北又查出十幾名疫病患者，再者藥物也已經不夠了，最可怕的是，早期發病的人裡面已經有幾個發狂了, 還襲擊了好幾名士兵, 不得已之下, 蘇幼瑩親自出馬斬殺了他們。
事發當天, 例行議事持續到傍晚才結束。
“王御醫, 爲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不是已經治癒幾十人了嗎？”
面對魯宗緒的質問，身爲醫師之首的王御醫也顯得十分爲難, 畢竟接觸時疫病人的時間尚短，藥方還在慢慢改進，突然出現這種情況，很難說出個準確的答案，只能憑他行醫多年的經驗來推斷。
“魯大人，據我這些天的觀察，痊癒之人多半都是症狀較輕的患者，而那些病症十分嚴重的恐怕已有了抗藥性，我再嘗試換幾個方子，如果還不行，爲防止他們傷害更多的民衆，唯有……”
語未竟，但在座之人都知道後面的話是什麼，氣氛頓時有些凝重，出於大局考慮，謝瑾瑜投了贊成票。
“若沒有遭到災民劫車我們還能支撐到月底，可現在帶來的藥材已經見底，二十名醫師也有四名因爲被病人抓傷而感染了時疫，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已經捉襟見肘了，再頻繁換藥試藥實屬不智，我建議把重點放在輕症病人身上，這樣還能多救幾個。”
魯宗緒轉頭看向白以檀和蘇幼瑩，問道：“你們的意見呢？”
蘇幼瑩沒吭聲，白以檀素來與她心意相通，幾句話便把彼此的意思闡明道盡：“當初幼瑩按照病情輕重分區隔離恐怕也是考慮到這個，而我要說的是，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配出治療重症病人的方子，他們隨時都會再度傷害士兵及醫師，屆時這條導.火.索引爆的不止是人命，還有蘇郡百姓心中岌岌可危的信任。”
謝瑾瑜附和道：“對，別忘了，城北那些完完好好的人暴動起來可比城外的喪屍難對付多了，其中不乏士兵的家人，萬一串通一氣，蘇郡可就失控了。”
話說到這裡，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只是魯宗緒仍凝目沉思了半晌，突然問侍從：“天都城那邊有回信了麼？”
侍從面色沉重地搖了搖頭，大廳裡頓時陷入了死寂。
早在幾天前求援的信鴿就飛往了天都城，即便戶部走上十遍流程物資也該批下來了，如今連個影子都沒有，再這麼下去，等到彈盡糧絕之時，他們都會死在蘇郡。
白以檀忽然冒出一句玩笑似的話：“或許鴿子被哪個不長眼的紈絝少爺當獵物射下來了吧。”
魯宗緒何等練達，看她的表情再逐一考量過在場各人的身份，便通曉十之八，九了，不過就算心裡有了懷疑，以他的身份是不會把黨爭這種事擺在明面上的，爲今之計還是先解決眼下的困境，若能走出蘇郡，再來細究誰暗中害人也不遲。
“王御醫，你受累再配個方子，若還不管用就照謝你們說的做。”魯宗緒吩咐完又轉過頭對侍從道，“再去準備幾隻信鴿，我親書一封，你等下來取。”
“是。”
兩人領命而去，魯宗緒也回到桌案前開始寫信，神情未見波動，似要撫平所有意圖刺穿現有平靜的疑點，見此情形，白以檀揚脣輕笑，也不管當的是誰的面，不鹹不淡地抱怨了起來。
“要是還有命迴天都城我定要找王爺討碗寧神湯喝，上次治水時他用這條鮮爲人知的廢棄官道運送材料，我還當是個絕妙之策，不知有多佩服他，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從西邊來的災民都懂得繞到這條路上來堵我們，是我少見多怪，差點連累了大家。”
這話裡的暗示又淺了一層，再天真單純的人也聽得懂，謝瑾瑜不想她如此冒進便咳了一聲，示意她莫再多言。
白以檀還真就不說了，嬌軀一擰，拉着蘇幼瑩出去了。
到了門外，蘇幼瑩小聲訓她：“你收斂點行不行？魯大人本就不是摻和黨爭的人，你想讓他做出什麼反應？”
白以檀不以爲然地說：“這些天的事你也看見了，襲擊車隊，斷糧斷藥，連累多少無辜百姓身亡，他頭頂清名一身正氣，斷不會接受雲決爲了排除異己而做出如此下作之事，所以這顆種子早已埋下，我所做的不過是往他心底澆壺水，澆到迴天都城恰好生根發芽。”
“捱過這一關再說吧。”蘇幼瑩的語氣很是無力。
“捱是得慢慢捱，不過……”
“不過什麼？”
白以檀肅正神色，壓低了聲音問道：“你有沒有法子從城外給我抓一個神智清醒的病人回來？”
蘇幼瑩步履一剎，瞠目道：“你瘋了吧？別人都避之不及，你偏要迎着上，萬一被城北那些百姓知道我們把病人往裡帶，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你慌什麼，我這不是同你商量麼？”
“商量？你動了主意的事哪件不是辦好才罷休？”蘇幼瑩沒好氣地說。
“還是你瞭解我。”白以檀又恢復了嘻皮笑臉的樣子，“你聽我說，只要找到這麼一個人我們就能弄清楚災民到底爲什麼北上，又爲什麼會出現在廢棄官道，是否有人攛掇他們，有的話那人長什麼模樣……等等等等，就都一清二楚了。”
“不能等解困之後再去辦這事嗎？非得在這風頭浪尖？”
白以檀輕嘆道：“你是沒見到半月前我們進城時的樣子，那幫人多半都已喪失神智，我怕再這麼拖下去一個清醒的都找不到了。”
蘇幼瑩皺着眉頭考慮了一會兒，神色愈加堅毅，最後咬咬牙道：“夜裡我讓族中幾個親信出趟城，能不能抓到就看運氣了。”
“好，就這麼說定了。”
夜半三更無人時，幾名蘇府侍從偷偷溜出了蘇郡，白以檀和蘇幼瑩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個時辰之後，門鈴終於晃出清脆的響聲，兩人一喜，立刻打開了側面的小門，卻發現面前站了五人，三個侍從擡着敲暈的病人，還有一個熟悉的人影。
“亭遠！”白以檀大喜過望地喊道。
溫亭遠少見地板着臉，一個箭步跨到兩人跟前，厲聲呵斥道：“你們簡直是胡鬧！”
毫無疑問，下一刻她們倆就被“扭送”至謝府，謝瑾瑜在知曉來龍去脈之後，又是劈頭蓋臉一頓罵。
“你們兩個是不是腦子進水了？我人還在這，當我死了嗎！這麼危險的事爲什麼不知會我一聲？”
蘇幼瑩冷着臉不說話，白以檀申辯道：“現在不是沒事麼？比起之前遇到的危險，這已經不算什麼了。”
“萬一被傳染了怎麼辦？”
“總共接觸不到一刻……”白以檀嘀咕着，收到溫亭遠的瞪視，只好改了口氣，“罷了，我先去柴房隔空審審他。”
“站住。”溫亭遠淡淡出聲，涼絲絲地滲進了心裡，白以檀立刻僵在半路不動了，“還有什麼事瞞着我們，不說清楚不許離開這屋子。”
“沒了啊，就這一件，下午剛計劃好的，還新鮮着呢……”
謝瑾瑜聽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張口便說：“這餿主意又是你出的吧？你少攛掇幼幼幹這些事行不行！”
蘇幼瑩倏地擡眸，目光似箭，支支插向謝瑾瑜心窩。
“關你什麼事？你再兇一句試試？”
謝瑾瑜差點嘔血。
這時，走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隨後聽到士兵在門外低喊道：“郡守，不好了，城南又有十幾名病人發狂了！”
房內衆人皆面色一變，二話不說往外奔去，先前的事已然拋在了腦後。
到了城南，觸目驚心的一幕讓所有人都震在當場——十幾頂白帳篷上面都是血，士兵和醫師零零散散地倒在四處，生死未卜，其他病人尖叫着逃竄，而發狂的那些人不知哪來的神力，飛躍障礙一下子就把人撲倒在地，一口下去血肉橫飛，慘叫聲劃破耳膜，堪比人間地獄。
飛奔而來的槍兵將他們團團圍住，銀芒扎進肉中，鮮血狂涌，他們的行動卻只遲緩了幾秒，扭頭便擰斷了一個士兵的脖子，漸漸地向分界線這邊衝過來。
蘇幼瑩抽出寶劍挑斷一個血人的腳筋，他立時軟倒在地，但仍瘋狂地向前攀爬着，溫亭遠一劍削下了他的腦袋，這才徹底死絕。士兵們紛紛效仿，圍剿之下殺了七八個，後面的又撲了上來，纏鬥不止。
溫亭遠退了幾步，一邊伸手向後護着一邊說到：“以檀，瑾瑜，你們再離遠些，這裡不安全。”
身後空無一人。
他倏地回過頭，發現謝瑾瑜已跟去了蘇幼瑩身邊，而白以檀正站在他們後面幫着運送傷員，就在一秒之間，場面突生變故，不知從哪躥出個血人朝着他們襲去，謝瑾瑜眼疾手快地抱住蘇幼瑩向旁邊一撲，躲過一擊，剩下毫無防備的白以檀，一個人站在中央。
“以檀！小心——”
溫亭遠縱身狂奔，然而已經來不及。
白以檀猛然轉身，瞳孔瞬間放大，那陰影猶如地府惡鬼般投下萬重恐懼，電光火石間，她向右偏了半寸，尖銳的指甲擦肩而過，劃破羅袖，在她左臂上留下幾條血痕，倒地的一剎那，溫亭遠的劍穿胸而過，筆直地插在血人心臟的位置。
一腳踹開屍體，溫亭遠快步上前，蘇幼瑩和謝瑾瑜也緊隨而至，正要聚攏來查看白以檀的傷勢，她一聲大吼讓所有人都停住了動作。
“都別碰我！”
溫亭遠抖着手輕輕喚了一句：“以檀……”
白以檀咬着脣，容色皎若明月，卻極其鎮定從容。
“讓醫師過來……送我去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