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但凡小月問起那天發生了什麼事，白以檀一概都用不記得三個字搪塞過去了，一是因爲太尷尬，二是因爲中間確實記不清了。
當時她獨自在醫館醒來，腦子裡還是一團漿糊，只聽見邊上的白鬚老大夫絮絮叨叨地念了一堆話，什麼你們年輕人有宿疾還不愛惜身體啊，今後要注意避開敏感源啊，以及每天喝多少藥，交代得鉅細靡遺，白以檀點頭如搗蒜，也不知聽進去多少。
拎着一大包藥回來，喝了一週沒了，她也懶得再去配，每天依舊耗在翰林院，進出都圍得嚴嚴實實，倒也沒再犯過病，直到深冬來臨，海石榴開到荼蘼，她才卸下這一身累贅，輕快地來回蹦躂了。
難得一日暖陽高照，溫亭遠約她去溯溪，她一口就應下了。
說實話，白以檀骨子裡是個活潑愛玩的人，她從前活得太拘束，太壓抑，現在有了選擇，自然要活出一個嶄新的模樣，儘管現實沒那麼安穩，及時行樂就好，反正已經活了兩輩子，還怕什麼呢。
有了這層心理認知她活得更加自如了，什麼活動都每叫必到，比如說翰林聚會，品書鑑寶，不過大多數比較文靜，像溯溪這種刺激的活動，又是跟好友一起，當然充滿了吸引力。
旬休當天，溫亭遠一早就騎着馬來到她家門口，還牽了一匹白色的小母馬給她當坐騎，她倒也不客氣，兩手空空就出門了。
天都城位於京郡南邊，附近並沒有溯溪的好地方，兩人騎了一個時辰來到麓山腹地，這裡有一條狹長的溪谷，溪水清澈見底，中間碎石嶙峋，兩岸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參天峭壁，水霧被牢牢地鎖在這方寸之間，朦朧得彷彿置身人間仙境。
溫亭遠是老手了，介於帶着白以檀，他選了一段較爲平坦的路線，距離不長，玩完之後還可以在上游賞瀑垂釣，十分愜意。
來到起.點處，向當地山農交了銀子，便有專人提供溯溪行裝，一切準備就緒後，溫亭遠站在一塊巨石上把白以檀拉了上來。明明是一個馳騁疆場的將軍，手掌佈滿薄繭，力道卻比流淌的溪水還柔軟，這種奇異的碰撞似專爲她一人而設，未在任何其他時間出現過。
“跟着我走，這水流雖然相對平緩，但踩漏了也會摔跤的。”
“嗯，我知道了。”
溫亭遠牽着白以檀沿着下游直溯而上，一路有不少鬆動的石塊，他都先行試過，然後一一剔除才讓白以檀上來，玩了一會兒，白以檀膽子大了，便鬆開他的手自己攀爬，偶爾被小石頭絆了一下也不慌，笑嘻嘻地爬起來繼續走，倒是讓溫亭遠提心吊膽的。
“你把繩子抓緊了，一腳深一腳淺的，小心被鋒利的石片劃到。”
“沒事，挺好玩的，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白以檀渾然不覺得水涼，有時站在岩石上瞅半天，突然撲進去一抓，撈起一條巴掌大的小魚給溫亭遠看，他無奈地笑着，還沒說話就見她又放回去了，然後緊趕兩步追上來，露出個調皮的笑臉。
後面大半路線都是在岩石堆中穿梭，白以檀跑跑跳跳的甚是靈活，然而溫亭遠卻不再放她亂來了，腳下四處佈滿苔蘚，很容易滑跤，被這堅硬的巨石磕一下可不是鬧着玩的。
“過來，慢些走，別再亂蹦了。”
“來了。”白以檀邊走邊往遠處看了看，問道，“我們還有多遠到盡頭？”
“快到了，怎麼，是不是累了？”
溫亭遠正要帶着她橫穿溪流坐到岸邊去休息一會兒，卻見她搖頭道：“我不累，就是覺得這麼快就要玩完了，有些意猶未盡。”
他失笑：“現在可是寒冬臘月，玩久了容易生病，再過幾個月等天氣熱起來我再帶你過來，到時讓你玩個盡興。”
“嗯，下次要玩難一些的。”
“口氣還不小。”溫亭遠挑眉看着她，戲謔的口氣之下潛藏着滿滿的欣喜，因投了她所好，也因這親密無間的一刻。
等他們到達上游時，木屋旁的篝火已燒得噼啪作響了，兩人分別進去換了一身乾衣出來，然後坐在竹條凳上臨溪垂釣。
釣魚這玩意白以檀手生得很，甩了幾次杆都是有去無回，她一次次地補魚食，百無聊賴地同溫亭遠扯起了閒話。
“你經常一個人來這玩麼？”
“瑾瑜偶爾也會跟我一起來，不過屈指可數。”溫亭遠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今年冬天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來了。”
白以檀疑問的目光飄了過來，“爲什麼？你又要出征了？”
溫亭遠搖頭，“不是，跟那個沒關係，過幾天皇上要去密雲行宮冬狩，時間會比較長，我要伴駕，所以……”
密雲行宮？這名字好像很耳熟……
後半截話白以檀全都沒有聽進去，眸光凝在不斷浮沉的白沫上，倏地一凜，似想到了什麼，魚線同時繃直，她彷彿忘了要使力，失手將魚竿掉進了溪水裡，瞬間就被捲走了。
溫亭遠見狀連忙安慰道：“不要緊，興許咬鉤的是條兇猛的大魚，姑娘家握不住也屬正常，你先用我的，我再去拿一根來。”說完，他把魚竿放在地上，剛直起身，衣襬就被人拽住了，回過頭，白以檀的神情有些奇怪。
“密雲行宮……是不是流波城的那個？”
“當然是了，這世上難道還有第二座密雲行宮麼？”溫亭遠被這莫名其妙的問題逗笑了，絲毫沒有察覺到白以檀的細微變化。
“那……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你想去玩？”溫亭遠這下倒認真起來了，“也不是不行，反正到時朝中上下都休沐，你跟着我一起去就行，不過女裝可能不太方便……”
“我可以扮成小廝！”
溫亭遠好笑地瞅了她一眼，十分乾脆地答應了：“好吧。”
白以檀的心絃微微鬆了下來，爲了不讓他看出異樣，正準備轉移話題，石地上的魚竿猛地一動，她眼疾手快地抓住，回頭叫道：“亭遠！上鉤了！”
溫亭遠的手從她身後伸了過來，雙臂似一道圓弧，牢牢地圈住了她，隨後握着她的手使力上挑，一條大魚從水中一躍而起，銀尾旋擺，鱗翅張合，濺了他們一臉水，白以檀一邊用羅袖擋着一邊往後躲，溫亭遠順手將她擋在了背後，隨後迅速收線取魚，扔進早就備好的木桶裡。
“想不想試試我烤的魚？”
本以爲他是說笑，沒想到他真的問山農借來了工具，捲起袖子開始拾掇這條碩大肥美的鱸魚，去鱗、剪腮、除膽，動作乾淨又利落，然後放在溪水裡衝了半分鐘，不一會兒，晶瑩剔透的兩瓣魚肉就放在了面前。
隨後他抽身去林子裡扯了兩根粗枝，削去凹凸不平的樹皮，再將魚肉串在上面，然後架在篝火上，一邊撒着鹽巴和辣子一邊不停旋轉，表面很快滲出了油脂，滴在火上一陣躁動。
沒過多久，兩面都烤成了金黃色，聞着那股誘人的香氣，白以檀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溫亭遠見她托腮望着，眼睛都不眨，不禁勾脣輕笑，用筷子撕下一小條遞到她嘴邊，道：“嚐嚐看熟沒熟。”
白以檀啊嗚一口含住，魚皮焦脆，魚肉綿軟，濃郁的辣油和鮮甜的汁水交融在一起，瞬間包圍了所有味蕾，她顧不得燙，卷着舌頭衝他道：“唔！好吃！”
另一隻手已經不自覺地抄起盤子伸到了他面前。
“你慢點吃，小心燙着。”
溫亭遠叮囑着，把魚肉撕成一縷縷的放進盤子裡，又貼心地吹了好幾下才交給她，她照舊挾了一筷子放進嘴裡，鼓着腮幫子看他繼續撕魚，手法細緻有條理，分明是個熟練工。
“亭遠，你怎麼會弄這東西啊？”
“之前打仗有一次被困在山中好幾天，恰好經過溪畔，便試着抓魚果腹，第一次做自是難吃得要命，後來做着做着掌握了竅門，脫困後又向夥廚請教了一番，就成了現在這樣了。”
他說得隨意，身臨險境都是一筆帶過，白以檀卻聽出了其中的不易，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往他嘴裡塞了一塊肉，笑眯眯地說：“趁熱吃，不然都要被我吃光了。”
溫亭遠盯着她手中的筷子，幾乎忘了咀嚼，瞳孔輕縮，泛起一圈圈的波瀾，似要將那個纖細的身影捲入光影深處，牢牢鐫刻。
“我就說很好吃吧，該不會這次發揮超常，你自己都驚呆了吧？”
白以檀打趣，又挾起另一塊要喂他，突然手腕一緊，魚肉啪地掉進了土裡，她愣愣地盯着那隻橫空出現的手，有些不明所以。溫亭遠霎時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抽手，轉過身把另一半烤魚也取下來，藉以掩飾自己的絲絲情意。
再等等吧，現在還有點早，別把她嚇跑了。
他一邊提醒自己，一邊暗暗將情緒埋在了心底，然後轉回來面對那雙清澈動人的眼眸，說着不算情話的情話。
“這一半也烤好了，快趁熱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