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凜走後的某天夜裡,白以檀做了一個噩夢。
夢裡一隊精兵持刀闖進了凜王府,別院、花房、水榭等地無孔不入,見人就殺,到處鮮血飛濺,屍體橫陳。本該有反抗能力的雲凜和從舟卻輕易被他們擒住,臉色青白像是中了毒,一句話都說不出。
後來他們被綁在了庭院中,一起的還有云凜的王妃,此時主使人終於現出了真身——居然是太子云準!
雲凜憤恨地說了些什麼,突然臉色大變,嘔出一口黑血,雲準見狀仰天大笑,吩咐侍衛卸了刀退到一旁,然後跟邊上一個奇裝異服的男子說了兩句,只見那人從袖中掏出一個水晶瓶,瓶中裝着一條兩指粗的蟲子,正在不停地蠕動。
白以檀覺得那蟲子很眼熟,想靠近些看清楚,雲準卻忽然奪過瓶子往地上一砸,用靴底碾碎了蟲子,下一刻,有什麼東西從雲凜的身體裡爆炸,腹部開了個窟窿,血肉模糊,已分不出內臟的形狀,他瞬間斃命。
旁邊的王妃和從舟來不及驚叫,因爲他們同時死了,死狀一樣悽慘,而地上突然出現了許多五彩斑斕的小蟲子,在血裡滾動着爬行着,格外瘮人。
白以檀嚇醒了。
她瘋了一樣抖着薄被,彷彿上面全是蟲子,直到不小心跌下牀才停止了動作,恍惚地看了看四周,並無一絲血跡,旋即呼出一口濁氣,算是從夢魘中掙脫了。
她撐着牀沿起身,走到小圓桌前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滿滿一杯才穩下心神,夜風吹來,背後涼絲絲的,衣衫已被汗浸透。
想了許久,她終於認清一個事實,剛纔發生的一切是夢,亦非夢,之前所有的斷點都在此刻連上了線,清晰地指向了一個答案。
還是要從上輩子說起。
她被困楚家十幾年,雖消息閉塞,但外面發生的一些大事件總會有所耳聞,其中最令人心驚膽戰的莫過於太子誅殺凜王一案了。
當年太子和苗疆王秘密合作,研製出一種極爲殘暴的蠱毒,此毒無色無味,混合蟲卵投入日常飲食之中,隨後蠱蟲會在人體內慢慢長大,等到時機成熟,只要摧毀母蠱,蠱蟲便會在寄宿者體內爆炸,造成巨大傷害。
但此毒有個致命缺點,蠱蟲爆炸之後會分裂成無數小蟲子,很容易讓人注意到,所以在一開始,太子都將此毒用於控制死士及細作,只有當他們任務不成功的時候纔會引爆。
黑衣人的謎題解開了,白以檀簡直要捶自己兩下,怎麼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
怪不得她會覺得熟悉又對不上號,那是因爲前世只聽過卻沒親眼見過,如今這段歷史被夢魘拼湊,化作一幅完整的畫面,答案也就水落石出了,只是她現在面臨着一個巨大的問題——要不要將此事告知雲凜?
如果告訴,她手裡無憑無據,雲凜很難相信她,說不定還會以爲她有精神疾病;如果不告訴,不遠的未來她將親眼目睹這場慘劇發生。
進退兩難。
腦海裡浮現出黑衣人自爆的場景,再換成雲凜的臉,她胸口陡然一痛。
兩個月的相處還歷歷在目,那幾個風雨連綿的午夜,那一把繪着木蘭花枝的油紙傘,生動如戲,在眼前反覆上演。這個於她於百姓都有諸多幫助的人,叫她如何忍心看他一步步邁入死局?
不同以往的是,她現在連個能商量的人都沒有,彷彿墜入一座孤島,命運給了兩條路,但不管哪條結果都不盡如人意。
一定還有其他辦法。
白以檀有些煩躁,又爬回了牀上躺着,盯着靜謐的夜空,神思逐漸空明。
第二條路毫無疑問不可取,第一條路或許還能再想想……有了!她找到證據或者配製出解藥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白以檀猛地彈起來,燭火昏黃,清晰地勾勒出頰邊一縷笑意。
她既然知道目標是誰,查起來應該比雲凜快多了,只要拿到任何一樣足以證明是雲準在搗鬼的證據,雲凜都會提防,這個死局也就破了。
不過眼下還有個問題,她身在蘇郡,手怎麼才能伸到天都城去,且抓到雲準的小尾巴還不被他的爪牙發現呢……
看來還得麻煩溫亭遠。
白以檀坐到桌前,想了很久纔開始下筆寫這封信。
她不想拖溫亭遠下水,所以讓他看看天都城有沒有專攻蠱毒的名醫,這應該問題不大,不會引起旁人注意。
“亭遠,見字如晤,聽聞你去了湛州剿匪,一段時間未與你通信,不知這封信寄到時你迴天都城沒有,這麼急着找你,實有事相求。”
白以檀想到上次在蘇府發生的一切就忍俊不禁,手一抖,墨滴在了紙上,她連忙用粉塊吸去,捋了捋筆尖又繼續寫。
“最近蘇郡出現了一種苗蠱,毒性惡劣,傷人無數,我與幼瑩焦頭爛額,仍未查出元兇,天都城名醫衆多,所以想請你幫忙探訪一下,若能解此毒再好不過,若不能也無妨,我們會再另想辦法。切記,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儘量暗中進行,萬不可像上次一樣張揚,以免打草驚蛇。”
寫完要事之後,她又笑着扯了幾句閒話。
“凜王到這之後成天到晚待在璇璣閣喝茶,怎麼就你嘴這麼挑?不過放心,我又找到一處絕妙的食齋,保管你下次吃了滿意,什麼時候過來提前吱個聲,我列隊相迎。哦對了,天都城南邊的裕闌街有一家漬物鋪子,你要來記得帶點水姜,我最近饞得緊,多謝啦!”
白以檀放下筆,把兩張信紙摺好放入信封,然後封上一層厚厚的火漆,明天她要親自去寄,希望一切順利。
窗外依舊夜涼如水,不知百里外的天都城,夜色是否一樣寧靜。
數日後。
“我說你不要緊吧?剛回來就往驛站跑,我看你是被那丫頭迷得五迷三道了!”
“你不是照樣等着聽蘇幼瑩的消息麼?”
“……算你狠。”
說話的正是溫亭遠和謝瑾瑜,時值正午,兩人剛剛下朝,還沒吃飯就一路閒扯地往驛站去了,所有信差都認識他們,已然成了熟客。
“溫將軍,謝大人,又來取信啊?我給二位找找……喲,還挺多的,都在這了,您收好嘞!”
“麻煩了。”
從驛站出來,陽光正烈,溫亭遠拿着一摞信件,用袖子遮了邊走邊看,謝瑾瑜腦袋伸得老長,一邊因反光而看不清,一邊受不了他那慢吞吞的樣子,乾脆抽來一半,結果翻了半天也沒見着一封蘇郡來的。
“我這沒有,你那有嗎?”
鑑賞帖、租賃單、族親來信……溫亭遠一封封看過去,並沒有看見那熟悉的字體,面色頓時有些黯淡。
“也沒有。”
謝瑾瑜頗有些奇怪地問道:“你不是說那丫頭每個月都給你寫信的麼?你都去了湛州一個多月了,怎麼一封也沒有?”
“汛期剛過,或許她這段時間忙得沒工夫寫吧。”
“也是……對了,前些天王爺剛從蘇郡回來,朝議彙報情況的時候對她們倆青眼有加,陛下非常滿意,當即提了俸祿,還賞賜了一些小玩意兒,已經送去蘇郡了。”
溫亭遠腳步微頓,轉首問道:“這次汛期沒出什麼事吧?”
“反正上朝的時候王爺說一切順利,不過這些天我去王府的時候從舟都很少在,偶爾出現也是神神秘秘的,見着我就走了,我也沒來得及問。”
謝瑾瑜點到爲止,他不能說得太明白,畢竟涉及到黨爭,他是凜王的人而溫亭遠不是,所以有些事情還是不要說得太深爲好。
“也對,有什麼事早就在朝野傳開了,是我多心了。”
信來沒來是其次,只要她們沒遇着什麼麻煩事就行了,不過話說回來,雲凜此去蘇郡,白以檀沒惹出什麼亂子還讓他分外青睞,確實出乎溫亭遠的意料了,這朝裡誰人不知,三位殿下里凜王是最難相處的。
不過殿試的時候不也是這樣麼?凜王力抗丞相堅決給了白以檀高分,或許他早就知道那是白以檀的卷子了,纔會相處得如此和諧。
罷了,不想那麼多了,等下月吧,兩個情癡各有各的軟肋,他和謝瑾瑜真不愧是難兄難弟,湊到一塊兒了。
兩人一時無言,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拎着一摞在他們眼裡毫無作用的信件,都有些莫名惆悵。
腹中唱起了空城計,兩人穿街過巷,並肩往城中最大的酒樓而去,有時日未見,今日當痛飲一杯,除了兒女情長,多的是家國政事可談,更能一吐快意。
走着走着溫亭遠忽然停了步伐,略有疑色地回頭張望了一下,但好像什麼都沒發現。
“怎麼了?”
“沒什麼,可能是錯覺。”溫亭遠笑了笑,緊趕兩步追上了謝瑾瑜。
走過拐角,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盡頭,這時,角落裡閃出一名男子,黑衣布靴,長髮掩面,打扮得非常不起眼。他靜靜地盯了那個方向許久,隨後轉身往另一邊去了,步履飛快,外衫被風掀動,露出了腰間一個牛皮紙的信封,上面隱約寫有一個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