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跟春花走進廂房,正見兩個四十多歲的黑衣婦人在生火煮飯,還有一位年歲較大的老婦人蹲在地上洗碗,另外有位身穿藍色細麻棉袍子,嘴上抹了大紅燕支的三十歲婦人袖手坐在木杌子上。
廚娘們看見春花姐進門,趕緊放下手上的活兒過來招呼,蹲在地上的老太太也站起身,“當家的,怎麼有空到膳房裡來?”
春花不搭話,兩眼直盯着坐在杌子上的藍衣婦人冷笑道,“媚香她娘,你這髻子梳得光溜溜、臉抹得比腚子還白,什麼活計也不幹,坐在那裡裝b給誰看吶?!還以爲自己是二十年前玉香坊的頭牌伎子啊,瞧你現在那一臉菊花褶子,再出去迎客啊,倒貼銀錢也沒男人上咧!”
‘媚香她娘’迎上春花的冷眼本來還滿不在乎,聽到‘接客’這兩個立時蹦了起來,“誰說我沒幹活?!天不亮,你們還在熱被窩裡摟着人家的漢子做美夢,老孃我就擔了滿缸的水了!這會子剛坐下喘口氣……熊春花,前堂裡莫非是轉不開你的肥腰,跑到膳房裡來找老孃撒氣?”
媚香娘兩手一叉腰橫眉冷對,好像絲毫不把熊春花這個當家的放在眼裡,施施在一邊看得是目瞪口呆,心想無論哪個年代,老孃們罵人都是無所顧忌,詞彙那是相當地豐富啊。
其她廚娘好像對這兩個女人的鬧劇見慣不怪,繼續幹着各自的活,只是拿眼角的餘光不停地打量着施施。
媚香娘也看到站在膳房門口的俊俏少年,撇撇嘴挪揄熊春花,“你剛拐來的?還是個不通人事的小童男吧,虧你一把歲數了還下了得手!”
施施聽得是一臉黑線。
春花不理會媚香娘,把竈臺上的幾個鍋罐挨個掀開瞧瞧,之後招手讓施施過來,“我們一般是快午時才吃第一餐,豆飯還得半個時辰才得,你若餓得緊,把昨晚剩下的這碗白米乾飯熱一熱……還有幾片臘肉,是煮是蒸你自己看着弄吧。”
因爲是初冬的緣故,擱了一夜的米飯倒不至於變味,施施看看桌上的食材也就幾塊烏黑油亮的臘肉和一些半乾的香菇,便打算做個蛋炒飯來充飢。
“雞蛋有嗎?”施施四下裡瞅瞅,沒找到雞蛋,只得開口問正在洗碗的老婦人,老人和藹地一笑,“小哥兒,母雞一入冬就歇着了,哪有下雞子兒的,就是街上有賣的,那也是提前存下的,貴得嚇人,一個雞子得要兩文銅錢呢!”
施施不論是在吳王宮還是在回春堂做廚子,雞蛋都是必不缺少的食材,所以不知道平常人家的一日三餐,除了過年大祭,一般是很少有機會吃到肉蛋的……
看來,妓院的皮肉生意,也不是像傳說中的日進斗金啊。
(楚國經與吳國的戰亂,剛剛平穩下來沒幾年,平民之家能吃上飽飯穿上麻衣、不挨凍受餓就算不錯了。)
施施不敢再多問,就用那僅有的幾樣食材做個醬油拌飯;香菇用溫水泡上,臘肉切下一小塊來,用刀子颳去外層的黑皮,用鹽粉搓一搓溫水洗淨,再切成小丁,泡好的香菇也切成丁,蔥姜切成細末。
又在廚具裡找了個輕巧些的鐵鑊用水衝了衝,請一位廚娘幫她點着一個爐竈,等鐵鑊底稍熱的時候,她找了塊抹布洗了又洗,伸進手迅速把鍋內的油灰擦乾淨。
“這小傢伙,還夠講究的。”媚香娘瞧着施施的舉動在一邊嘟囔着;春花也輕嘆,心說這大戶人家的丫頭不知柴米油鹽來之不易,鍋底的這層老油也是昨天做菜積下的,又髒到哪裡去?偏要費事巴位地擦了去,也不怕手燙破皮。
施施不知道她們在想什麼,用抹布擦淨鐵鍋鏟,伸進油碗喎了一小塊豬油敲進鐵鍋,鍋裡便發出嗤嗤的聲響,葷油加得並不多,但是卻讓鍋的每個角落都變得潤澤起來,等油冒泡並微微有點冒煙的時候,施施迅速放進薑末煸炒,薑末的香味一出來立刻放進臘肉和香菇丁。
這時,施施左手迅速地拉動這個火竈的風箱,火苗瞬間大了數倍,右手則拿拉着鐵鑊的耳朵向邊上一斜!
高漲的火舌一下子引燃了鍋裡的熱油,旁觀的衆人不約而同的尖叫了一聲,連門外劈柴的少年也好奇地在門口探進頭來。
只見施施不慌不忙地兩手各捏一隻鍋耳朵,把裡面的肉丁一甩,肉丁落回鍋底,鍋裡的火苗便熄滅了,肉香和香菇的特有的味道卻充斥着每一個人的鼻腔,兩種香味混合起來把人的嗅覺撩撥剛剛好,香菇味和肉味絕妙的融合,讓人食慾大開,先是春花,接着每個女人都開始不停地吞嚥口水。
施施卻沒有就此做罷,她早看到一邊的黑罐裡有黑褐色的麪醬,用小勺挖了一勺放進鍋裡繼續翻炒,等到肉丁重新散發出香噴噴的醬味,這才把鍋底的肉菜丁盛進白瓷盤子裡。
這時爐竈裡的柴火快着完了,施施也不添柴,就利用鍋底的餘溫把米飯倒進鍋裡慢慢地翻着,米粒被鍋底的醬汁染成淡淡的金黃,因着鍋裡的底油,以及竈裡的火苗越來越小,也不怕米粒被鍋底靠焦。
一刻之後,熱透的白米飯盛在大的青花陶碗裡,施施隨手把剛纔炒好的醬肉香菇丁倒在上面,剛纔沒用的細蔥花這纔派上用場。
只見她右手抓起一撮蔥末,向上拋起,在瞬間又用手往碗裡拍,那蔥末就如星星點點灑落在烏鼕鼕的醬肉丁上,像是變戲法那般奇特,衆人只覺得那碗裡的米飯變了模樣:就如黑亮亮的一片山地上突然就長出了嫩芽,春天,這麼快就到了嗎?
“那個,”春花首先回過神來,“我昨晚沒吃啥抵餓的東西,早就餓了……這米飯,分給我一半嚐嚐。”
施施趕緊拿來一隻小碗,挖出四分之一在小碗裡,“我飯量小,吃這些就夠了,呵呵,各位姐姐大嬸,若是誰餓了,先吃兩口剩飯墊墊……”
她不是真的飯量小,而是餓了一天半了,不能一下子吃太多,否則會傷了脾胃。
三四十歲的女人,最不會的就是客氣,每個婦人早就拿出一把銅勺,備力地向肉丁最多的地方剜去,急得春花連連罵娘,別人則鼓着嘴巴沒時間還嘴。
施施吃了幾口,看着眼前的情景笑了,就衝這些女人對春花的態度,可見春花不是個嚴苛的當家人,她對玉香坊這些人的態度,罵歸罵,可是真沒當下人和奴隸對待。
春花吃了兩口飯,實心實意地對施施豎起大拇指,“你這廚藝真不蓋的,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知道山菇和鹹肉還能炒出這等滋味兒。”
媚香娘也用袖子抹去嘴角的醬汁,“小哥兒,你打哪裡來的?原來就是做饔人的?”
春花瞪她一眼,“問這麼多做甚麼,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切~~”媚香娘吃飽了更有力氣針鋒相對,“我還不是爲你好,做孽太多會遭雷劈的!這小哥兒長得斯斯文文,一看就和我們不是一類人,你可別爲了兩個小錢把貴人家的孩子給禍害了!”
春花正要瞪眼開罵,施施趕緊扯扯她的袖子,
“這位大姐,我原先的確是在一個大戶人家當饔人,只是不小心打壞了主家的一樣值錢的東西,主子要把我賣到兵營當養馬奴,幸好被春花姐碰到,聽說我會做菜,就出錢把我買下了!以後我就在玉香坊給各位姐姐做好吃的菜飯,以報答春花姐的救命恩情!”
“養馬奴……”媚香娘嘖嘖地嘆息,“你那主家也忒狠毒了……”這小身板兒,這小模樣兒,進了軍營當奴隸,肯定用不十天就會被那些‘餓狼’給做踐死的!
春花目光閃爍地盯着施施,對她編假話順口就來、而且臉不紅心不跳的本領也歎爲觀止。
“走,飯也吃飽了,我帶你認識一下坊裡的姑娘們,以後大家都是一家人了!”
春花怕再呆下去,施施指不定還編什麼精彩的故事給這些老女人聽,催着她趕緊走。
施施剛一轉身,眼角瞅着那個砍柴的少年正端起施施用過的那隻碗,拿一隻乾硬的發糕沾着碗底殘餘的醬汁大口地啃着。
隨着食物的吞嚥,他瘦巴巴的脖子一鼓一鼓,施施不由得有些心酸,暗想着以後在這裡做了廚子,一定經常留點美味的食物給這孩子吃,正在長身體的年歲呢,怎麼可以瘦成這樣。
隨着春花走進木樓的前廳,施施這才得以打量古代的妓院是什麼樣子的:
從裡面向外看,可見門口高懸着兩隻大紅燈籠,長長的黃色流蘇垂下來隨着風向盪來盪去,透過窗櫺正看到幾面色彩鮮豔的方形旗子迎風招展;看到這個,施施點點頭,原來‘豔幟高張’的意思源自這裡。
硃色木門兩旁各有兩個放着盆景的高腳青銅花架;正對着門的是幾張小方桌,桌邊是鋪着錦鍛的氈榻子,桌上有銅製的酒具;牆壁是塗了朱漆的木牆,上面也懸掛了幾幅很上檔次的絲帛畫,但是和玉香坊的整體風格不太相符合,黑沉沉畫面上居然是獵人狩獵圖?
包榻子的布是大紅的,而窗子上的紗幔卻是紫紗累銀絲的,牆壁和門窗是硃紅色的,黑白壁畫對比很強烈……施施不得不承認,這位熊春花的審美眼光啊,惡俗得絕對有個性。
從這一點看來,熊春花自稱她的玉香坊是舒鳩城第一大女閭……這話實在經不得推敲:要麼,本城裡的女閭都這麼個水準,要麼她家的牛都在天上飄呀飄的。
“一大早的,叫魂咧,那死鬼只花了五十錢,就折騰了老孃半宿,困死咧——你是誰?”
一個十八九歲的紅衣女子打着呵欠出來,兩眼直直地上下打量施施,把施施驚得汗毛直豎:難道幹這行的,不論年歲大小,都得自稱老孃?
“我是……”施施還沒想好怎麼介紹自己才合適,熊春花帶着一羣高矮胖瘦不一的女人,就像是林子裡被槍聲驚起了一羣鳥一般,撲棱棱地從窩裡各自飛出來了,還沒下樓來,就聽到她們的動靜很是奇特:
“死丫頭,你又穿我的新襖子,瞧我不抓爛你的狐狸臉!”
“這襖又不是指定你一個人穿的,春花姐說誰攬着大主顧就讓誰穿新襖子……昨天李老爺可是出二兩銀子點的我咧。”
兩個互相扯着衣袖,但是分明並不友好的‘瘦鳥’撲騰着下樓梯,看到先前到的紅衣女圍着施施,頓時停止吵鬧。
穿着新花襖的那個跑得快,一下子插到施施和紅衣女中間,“小郎君,這麼早就來了,是來找奴家的麼?”
紅衣女氣得一把將她推開,“騷狐狸,昨天*了一夜,沒*死你?這個是老孃先搭上的,給我滾一邊去!”
施施嘴角抽了抽,扶住隱隱做痛的額頭心裡默唸:春花姐,俺想收回請評委來玉香坊評選花魁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