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目睽睽之下,李十六娘是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笑話——往常都是她看別人笑話。
爲什麼沒有人指責五娘子,卻都指着她呢,她忿忿地想。要是她平白無故去揭謝娘子的面紗,那是她不對,但這不是遊戲麼,這不是遊戲規矩麼。蘭陵公主身邊那個小丫頭不也使着裴娘子去摘花了嗎。
她想不通。
就如同她想不通蘭陵公主怎麼會站出來指責她。雖則她是公主,但是已經半隻腳進了她李家的門,討翁姑歡心,難道不是理所應當嗎?是,她是公主,她阿姐還是貴妃呢,又比她差什麼了。
——這半年李十二孃風頭勁,連帶着家裡這些姐妹人前人後也受了不少恭維——當然李家女兒原本就不凡。
然而這個天子跟前都得寵的阿姐,之前卻被南平王世子拒過。她當時就想,憑什麼呢,他南平王世子眼光高,還能高過天子?後來跟着姐妹偷偷看過幾回,原來南平王世子,卻與這洛陽城裡的浮華少年……不一樣。
她說不上哪裡不一樣,也許是背脊比別人挺得直一些,也許是眉目比別人生得硬朗一些,不容易看到他笑,然而笑起來,就如嘴角噙了春風。後來聽說定了謝娘子,那個賞花宴上毀了容貌的謝娘子。
之前也就罷了——毀容之前,謝家娘子的氣度,她也是久仰其名,去年永寧寺塔落成,還大放了一回光彩,但是……但是那已經是之前了啊,白璧微瑕且有人不能忍,何況、何況——
她就是想看看,如今的謝娘子到了什麼份上,憑什麼南平王世子還肯娶她!
城中傳聞說是因着蘭陵公主與謝娘子交好的緣故,然而她不信——不信這世上有人肯做這樣的犧牲。興許是被蘭陵公主騙了呢,他也沒有看到過她如今的容貌,便信了妹子的話,要是日後後悔——
如今還來得及。
這個念頭並不十分明晰,只隱隱的,浮了又沉,沉了又浮。她隱約聽說過民間有換親的說法……當然她並不能繼續想下去,謝云然還等着她的回答呢,李十六娘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把話說出口。
她心裡知道,眼下最妥當的應付是打個哈哈糊弄過去——如果糊弄得過去的話。但是這麼多人瞧着,她的顏面呢?以後城中大約人人都會把李家十六娘子看成一個笑話,就像從前的蘭陵公主一樣。
十四五歲的小娘子最能抱團,今兒你與我好,明兒我與她好,團裡的都是好姐妹,團外的麼,這年歲,最能把刻薄當有趣。背後裡說起誰家小娘子首飾是去年戴過的,誰家小娘子衣裳顏色搭得可笑,又誰家小娘子不是京裡的,帶了外頭的口音,有人學舌,有人學樣,笑作一團。
背後也就罷了,便當着面,也能生出事來,絆她一腳,刺她幾句,那是要被夥伴們當成英雄的。從前都是她笑話別人,如今要輪到別人笑話她了麼,李十一娘心裡一陣一陣發冷。她害怕。
這躊躇間,就聽得謝云然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原是聽不到的,只因爲站得近,方纔聽得清楚,她說:“……就不勞煩李娘子了。”
話到這裡,幾乎是所有人目光都朝着謝云然涌過來,好奇的,惋惜的,也有幸災樂禍,謝云然素手如霜雪,輕輕一拉——那面紗能有多重,只是對於一個美貌女子來說,這一拉的勇氣實在重逾千斤。
南平王世子看不出的,這些小娘子未必看不出來;
在容貌上,女子從來都比男子挑剔——或者說在對同性的容貌上,女子從來都比男子挑剔百倍。
一個人,在有的人眼裡就是一個整體,她的容貌,她的學識,她的家世,她的性情,都是“人”的一部分,但是在有的人眼裡,是分割開來的,分成眼睛,眉毛,鼻子,嘴,臉型,膚色,身段。
哪一點不夠標準,立時就會被挑出來,但是——那又怎樣呢,謝云然想,從前她在乎,從前她力求做到的完美,在去年五月的那個下午,已經被毀得乾乾淨淨了。她不可能再完美了,但是她還是個人,她還要活下去。
帶着這張不再完美的臉。然而這世間多少明媚鮮妍的面容,遲早都會被時光侵蝕成不再完美——你以爲一輩子都這樣麼,你以爲時間會永遠停在你十四歲,十五歲,至多十六歲那個春天的早晨嗎?不會的。
好日子總有過完的一天。
而人總要接受自己。
一個人到最後,總要接受自己——這世上原本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十全十美的只有死人,因爲她沒有以後了,不會老,不會殘缺,不會暴露更多的缺點,當然最重要的是,不會再與活人爭風頭了。
所以活在過去的美人是美人,或者說,活在傳說中,活在記憶裡的,纔是真美人。而當下風頭最盛的,無論如何都不及當初那些美人萬一。
謝云然笑了一下。
遠翠亭裡寂然無聲。與之前的寂然不一樣,之前是爲五娘子的唐突,如今卻各種原因都有。
有人是恍然,有人是遺憾,有人是安慰,有人是鬆一口氣,有人覺得沒意思,也有人暗自羞慚。謝娘子毀容的事從去年春末開始傳,繪聲繪色,說什麼的都有,而崔家的退婚更加重了各種猜測的真實性。
然而這時候看來,不過是雙頰、下巴些須紅點,還不如出麻疹的嚴重呢——雖然是不比從前了,但是這在場的小娘子何等犀利的目光,如何看不出謝云然沒有上妝——再美的人,卸了妝,都會卸去三分顏色。
便有人尋思:就這麼點事兒,能讓謝家把人藏得緊緊的,藏上一整年?
有知道的也爲她高興:能治到這一步,委實不易。
疑心重的想的卻是:莫不是謝家一早想要悔了崔家的婚約,所以才放出來的風聲?也不對啊,崔家郎未嘗就不及南平王世子了。
和靜縣主面如鍋底。
李十六娘呆若木雞。
謝云然已經重新系上面紗,雙手一拍,說道:“好了,差不多也該到午時,請各位入席了。”
這時候已經沒有人去看李十六娘了,也沒有人去看五娘子——這位是自始至終都沒有。遠翠亭裡的小娘子都不是吃素的,哪個看不出來,五娘子不過和靜縣主操縱的傀儡,並無自主權。
固然有人瞧不起那瑟瑟縮縮的鵪鶉樣兒,但是大多數人也覺得犯不上與她計較——和個傀儡計較什麼,沒的有**份。
今兒畢竟是謝家主場,和靜縣主雖有爵位在身,家中豪富更是不比尋常,但是這裡哪個小娘子又尋常了,她這樣跋扈,再三挑釁,哪個不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想着以後遠着就是了。
這裡的小娘子可不是他家青樓酒肆賭坊中的小娘皮,也不是他宜陽王家養的婢子,搓圓捏扁任君行事。
唯有明月不知道好歹,趁着大夥兒起身,三三兩兩去入席、嘉敏又一個沒留意的功夫,偏尋了機會去與她說話。五娘子是避之惟恐不及,只恨這小丫頭屬牛皮糖的,一黏上來,甩都甩不脫。
“和靜縣主是你阿姐麼?”明月問。
“姐姐你行幾?我行二十五,叫我二十五娘就成了。”明月又說。
“姐姐你怎麼不笑啊,你看今兒天氣多好,來來來,笑一個?”明月擠眉弄眼,“要不,我給你笑一個?”
五娘子:……
這小丫頭屬雲雀的麼,一個人拉拉雜雜能說出這一大篇,她還沒搭話呢,要搭話了,可如何得了。這轉念間,目光怯怯往和靜縣主飄了一下,和靜縣主早看到明月的動靜,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五娘,過來!”
五娘身子一僵,幾乎是反射性拉住明月——竟沒有意識到明月比她還小。明月瞪圓了眼睛:“和靜姐姐叫我麼?”
和靜縣主沒好氣道:“誰叫你來,我叫的我家五娘——”
“哦哦哦你叫的五姐姐啊,我還以爲和靜姐姐叫我呢,我行二十五,說起來,還沒機會去拜訪一下王叔……”
和靜縣主臉上變了一下:她終於知道了明月是誰。
先京兆王的女兒。先京兆王死得不堪,宗室裡一向少有人提,但是以血脈論,這位畢竟是先帝嫡親的兄弟。
更何況這小丫頭如今養在禁中。
當初元明炬出任直閣將軍,宗室中紛紛都說,他們兄妹算是苦盡甘來,卻不想纔多少功夫,就做了羽林衛統領,這個位置卻並非直閣將軍可比,多少人面酸耳熱,說到底一家子親兄弟,有個遠近親疏。
當然並不是人人都看好元明炬能在那個位置上坐多久,說到底沒有父輩在後頭撐着,沒準就只是個過渡。但是這年餘看下來,竟是漸漸坐穩了的勢頭——便之前李家兄妹被伏擊的波折,都被輕易化解,這小子也不簡單。如今又與南平王世子走得近,以後的造化,誰知道呢。
這神色間的變化,明月看得清楚,只是嘻嘻不語。
嘉敏緊走幾步,謝云然笑道:“三娘不用急。”
嘉敏往和靜縣主那頭看了一眼,低聲道:“謝姐姐得罪宜陽王叔麼?”如果是從前有過節,這大好日子,何必請她來,沒的壞了心情。
謝云然面上仍是笑,也低聲應她:“我原是不想辦這辭花宴,只是有些事……還是須得做個了結。倒不是宜陽王,是濟北王。”
嘉敏一怔,腳下略緩。
謝云然往前頭去了——她知道嘉敏是想得明白的。她今兒是主人,不好露了痕跡。這兩人交談一問一答,都是把聲音壓到最低,面上又絲毫不露端倪,在邊上人看來,不過是身形一個交錯。
“三娘子、三娘子?”崔七娘趕上來,親親熱熱挽住她的手,笑道,“三娘子走得好快!”
嘉敏回神來,也微微一笑,想的卻是,原來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