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進了亭,沿着迴廊往裡走,才發現別有洞天,竟是佈置得精巧異常。想必崔家人費了不少心思,看來還真不是爲造福路人,而是爲自家女眷進山踏青歇腳打算。嘉敏心裡嘖嘖稱奇,倒有些羞愧自己之前莽撞了。
走了有十餘步,地面鋪了大幅氈毯。嘉敏認得這氈子上繁複精美的織紋,是一種叫桃金娘的植物,色澤鮮豔,光彩灼灼。這不是中原的手藝。大約來自波斯,或者更遙遠的地方。崔家果然豪奢。
迴廊下倒垂一串一串的綠蘿,繁密得簡直像個巨大的瀑布,夾雜着鈴蘭,小朵小朵,彷彿一個一個白玉鈴鐺,襯着淺金色的陽光,讓人愛不釋手。相形之下,金狻猊中吐出的薰香反而淺淡,脈脈只如清水。
棋盤邊上起身迎客的兩個年輕男子,一着白,一着青。嘉敏琢磨着那個穿白的大約就是週二郎。眉目與週四郎極像,卻是要內斂許多。但是這內斂,並無損於他的光彩,反而多添了幾分書卷味。
週四是個成天舞刀弄槍的,他這個哥哥……倒像個讀書人。
奇怪!嘉敏心想。她後來知道週四是一員悍將,時人以“再世霸王”譽之。底下週家五郎也做了刺史。卻沒有聽說過周家二郎的名聲。如今看他這個樣子,也不是個簡單人物,卻不知後來發生了什麼變故。興許是死了。亂世裡,沒有人能夠防備死亡,霸王之勇不能,宋玉之才也不能。
幾個人相見行禮,照例寒暄。
週二郎笑道:“今兒天氣好,我與崔兄相約在此對弈,正愁沒人做個判官,剛巧兩位郎君就來了,可不正是天餉我?”
好巧一張嘴,難怪能騙得崔七娘死心塌地。
嘉敏心裡對着人的評價,又高上一分,卻越發疑惑起來。汝南周氏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姓氏,崔家門第雖高,也沒到高不可攀的地步。這週二人才既好,爲什麼不正正經經上門求娶,卻玩上私奔的把戲呢。
正要答話,覺察到有人氣咻咻的視線,目光略一歪,就看到週四鼓鼓的臉,不覺一笑,只差沒做個鬼臉氣氣他。
週二大約也意識到了,輕聲叱道:“四弟!”
又歉然對嘉敏和謝云然道:“我家四弟頑劣,兩位郎君,還請包容則個。”
嘉敏和謝云然齊聲道:“周兄客氣了。”
他們這廂說話,旁邊崔十一郎自始至終只冷眼旁觀,一言不發。嘉敏心道,這人不知道是特別沉得住氣呢,還是天生的沉默寡言。這是崔家的地盤,倒像是週二是主人,他是客人一般。
不過細想,周家子是崔家婿,說是主人也不算錯。也不知道七娘有沒有跟來洛陽……還是不來的好,如果重逢,嘉敏也不知道該和她說點什麼。
雙方你來我往客氣幾句。
自有婢子奉上飲子和鮮果,鮮果邊綴上迎春花,燦燦如畫。
週二與崔十一郎彼此致意過,分坐棋盤兩邊,崔十一郎落手第一子,下在天元。
嘉敏不擅下棋,但是基本規矩還懂,所謂“金邊銀角草肚皮”,說的就是起手,以佔據邊角爲要。崔十一郎如此開局,接下來恐怕難有作爲。這盤棋沒多少看頭了,嘉敏這樣判斷,只是不好出口,左右就有些走神。
週二下棋,週四倒是難得得坐得住,看來他和兄長感情是真好。不過嘉敏總疑心他可能看不懂。
說到崔家,崔家後來很出了幾個人才,無論是在她父兄手下,還是後來周城手下,都很受重用。世家高門就是如此,改朝換代,於皇家宗室是天翻地覆,於世家,是鐵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
只要江山在,總還要用到他們,誰當皇帝都一樣。
這個崔家十一郎……
嘉敏絞盡腦汁想要記起他日後的仕途走向。奈何這個人就和週二一樣,在日後混亂的局勢裡,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如同她記不起謝云然的結局一樣。其實亂世裡,她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哪裡有餘心去打聽那些不過幾面之緣的人,打聽出來他們也救不了她。她後來,連嘉言都再沒見過幾次呢。
想到這裡,不由啞然失笑。
這一笑,又惹來週四目中憤怒的火焰。嘉敏瞥他一眼,視線收回,忽然看到左手邊,有人垂手,做了個奇怪的手勢。
順着手往上,是之前那個不卑不亢的藍衣男子。他並沒有留意到嘉敏在看他,只顧盯住棋盤。嘉敏也往棋盤看,到看清楚局勢,不由大吃一驚:崔十一郎這樣不討巧的開端,下了這半盞茶的功夫,竟然隱隱已經佔了上風!
莫非這崔十一郎,竟然是個棋道高手?可是嘉敏不由自主,餘光瞟向那個藍衣男子。他的手勢已經變了。崔十一郎又落一子,悍然截斷週二佈局已久的大龍。週四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
週二卻還沉得住氣,略啜飲一口飲子,笑讚道:“好棋!”
嘉敏轉頭衝藍衣男子道:“先生貴姓?”
藍衣男子不虞嘉敏忽然對他說話,又用的尊稱,有片刻猶豫,方纔應道:“免貴,姓徐,賤名遇安。”
隨遇而安麼,名字倒好,嘉敏心想。卻問:“徐兄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哦?”徐遇安道:“請指教。”
“觀棋不語真君子。”嘉敏笑嘻嘻地說,那笑意只浮在臉上,目中卻冷冷。
徐遇安的臉色變了一下。崔十一郎的餘光有意無意掃過來之後,又更蒼白三分。
除了周遭立壁作擺設的婢僕之外,在場可真真沒一個傻子。對嘉敏怎麼突然找上的徐遇安,又怎麼會對自始至終一個字都沒有說過的徐遇安說出“觀棋不語真君子”這樣的話,無不疑雲大起。謝云然看了看嘉敏,又連看了徐遇安幾眼,最後目光落回到棋盤,卻沒有去看下棋的兩個人。
週二與崔十一都是聲色不動,像是所有的話,都如過耳風聲。
唯有周四——他倒不傻,只是只要有他二哥在,他腦子就很有離家出走的傾向,又認定了嘉敏不懷好意,當時叫道:“元三郎!你又在挑撥什麼!”
“我哪有!”嘉敏拈起一隻杏子,杏子青青,隨口岔開話題:“我就是好奇,不知道周兄與崔兄對弈,有沒有賭個什麼彩頭。”
“沒有!”週二和崔十一幾乎是異口同聲否認。
嘉敏反而生出疑惑來:“真不賭點什麼麼?”
謝云然扶額:“三……郎!”
週四又哼一聲:“我二哥是君子!”
言下之意,小人才成天賭賭賭的。嘉敏敢打賭,他說這話的時候,定然是忘了,中州城外,他還和周城賭過一場呢——還賭輸了。嘉敏“哈”地笑一聲,又瞟了徐遇安一眼:“……你是小人麼?”
“你!”週四豁地站起,週二也不看他,只輕咳一聲,週四就又自個兒泄氣坐了回去,嚷道:“哥!”
聲音之軟嗲,嘉敏心裡哆嗦了一下。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週四這輩子,是註定要有個兄長來管教的——也許後來就是因爲週二死了,他纔會死心塌地跟着周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沒準周城只是頂替了週二的位置。
正思忖間,徐遇安長身而起,說道:“元郎君說得對,弈棋怎可無注。說起來徐某有一罈陳年的梨花春,正宜此春光,徐某這就去取來助興。”言畢朝衆人團團作揖,躬身退下。崔十一郎仍然靜默着,也沒有再多看他一眼。
這人真是定力了得,嘉敏心想。
週二笑道:“託元郎的福。”起手落一子。
崔十一郎跟着落一子。
手起手落十餘個回合,崔十一郎的臉色漸漸就難看起來,再過得小半個時辰,嘉敏在心裡偷偷算貼目,最多再走十步,崔十一郎必敗無疑。
剛好輪到週二落子,週二凝視良久,一推棋秤:“崔兄承讓,這一局下和。”
下和?週二還真給面子。嘉敏噗嗤一下笑了。崔十一郎的臉登時漲得通紅,昂着頭,一絲兒餘光也不給她。嘉敏要開口說話,謝云然已經搶先道:“真真難得的和棋——多謝兩位款待,我和三郎還要上山,就此告辭。”
不等嘉敏反對,拉着嘉敏就起身——當然嘉敏也不會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