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念兒記得她看見三郎的那日下着雨,灰濛濛的雨,串成長長的珠鏈,一重一重,參差從天上落下來,像是在面前掛起無數的水晶簾幕。燕子穿簾而過,少年一身緋袍,像一幅越來越清晰的畫。
他們多像啊,她想,就是那種,千人萬人中一眼認出自己的感覺——你知道與自己重逢是什麼感覺麼?
她對他笑了一下。
那時候她並不能預料這一笑種下的因果。不過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少年,這些年來,何曾少過呢,今兒送支花來,明兒送對鳥來,什麼金的玉的,稀罕的珊瑚樹,遠道而來的時令水果,錦緞衣裳,他只是靜默。
桃花生得這樣喧鬧,然後有人說,描一樹桃花的好,難得其靜。大約美人也如是。
他該叫她姑姑,和阿薇一樣。她輕輕巧巧與他說些風月。沒有錯,是她先撩撥的他,爲什麼不呢。
當然他也不是什麼好人,長得這樣美,冒充什麼好人呢?
一些你來我往,逢場作戲,假戲真做,棋逢對手。他總說會帶她走,當然她是不信的,她笑吟吟問:“走,走哪裡去?”
他以爲她離得了這深宅大院的供養麼?還是他以爲她離得了這動輒數十婢僕的伺候?走到天涯海角去,光自己動手穿戴洗漱,就能要了她半條命。他難道以爲她能洗手作羹湯?或者他能?
不不不,他和她是一樣的,富貴根子里長出來的富貴花,離了富貴,就該香消玉殞了。
但是終究是她選的他,她自己選的人,總比父親選的,比命運指定的,分量要重一點。所以她用一把鑰匙,在蘭陵公主面前換了他的命——以他的聰明,總不會以爲,蘭陵公主像阿薇那麼好招惹吧。
然而那之後種種,在她意料之外。
她也不知道是該佩服蘭陵公主人盡其才,還是感慨三郎色膽包天。原來他總說的要帶她走,竟然是真的。
但是他難道不知道,這是條死路?
便是條死路吧,她選。
入住桐花巷,就已經是她最後的日子了,進來的那一日,道邊的桐花,白的紫的,沉沉壓在枝頭,如雲。花開的時候繁盛如斯,花落時候,該是怎樣一番光景?她那時候想過的,如今都到眼前來。
鄭念兒眸光裡轉動酒色。她今日說的話,他日阿柳會一五一十說與三郎聽,她能夠猜得出三郎的反應,就像她知道自己。如果她死於太后之手,他恨過一陣子也就忘了,但是如果不是呢?
——那是太后在找死。
或者說,聰明反被聰明誤,她不僅僅是要她死,還要她死心,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今日給她下備的這一杯黃泉酒,他日自有人替她還她。
“既然是三郎的意思,”鄭念兒低聲道,“那好,我喝。”
鄭林回到桐花巷的時候,鄭念兒玉體猶溫,安奴面色慘然——他會回來得這麼快,是他始料未及。
鄭林面無表情,眉目濃烈得像一隻地獄歸來的豔鬼,良久,喉中咕嚕一聲,他問:“姑姑最後……說了什麼?”
“三姑娘說,”安奴早備好的回答,還是說得戰戰兢兢,“不恨。”
昭詡在雲影閣外徘徊已經好一會兒,該怎麼和謝娘子說呢,上次魯莽,特來賠罪?謝娘子會喜歡他蒐羅來的古籍珍本麼?要她問起,這些書從哪裡得來,他是該實話實說,還是輕描淡寫提一句,下面部曲進獻,看到題跋上有謝家的印,所以拿來物歸原主?像是哪種都不太對。
世子這是怎麼了?昭詡身後,小廝捧着書卷,心裡一萬個不解。都到瑤光寺了,不先去瞧三娘子,卻來這裡?來這裡也就罷了,都到了門口,又杵外頭髮什麼呆呢?太陽是越來越烈了,世子這是要榨油麼?
昭詡自然不會去理會身後幽怨的眼神,只深吸了口氣,要吩咐小廝叩門,忽然門“吱呀”一下開了,四月自裡頭出來,猛地撞見昭詡主僕,略吃了一驚:“世子?”隨即道,“世子來找蘭陵公主麼?”
“三娘在這裡?”昭詡脫口問,心裡想道:真是不巧。
幸而四月答的是:“不在。”又拿眼睛上下打量昭詡,意思很明白:你不是來找妹子,來這裡做什?
昭詡乾咳一聲:“我來拜訪謝娘子。”
他倒是說得坦蕩,四月怔了一下,到底不敢擅自做主,只道:“世子稍候,我去通報姑娘。”
雲影閣原就不大,四月很快就出來,說道:“世子請隨我來。”
昭詡跟着四月進門,當頭就看見院子裡停了有兩三輛車,有婢子正指揮僕婦下人把箱籠搬車上去,地上還雜七雜八堆着好些東西。昭詡心裡疑惑,但是四月腳步輕快,很快就繞了過去。
謝云然在廳中等着,倒沒有設屏,照常戴了茶色帷帽。她今兒穿的淡青色衫兒,袖上繡一對金色的蝶,翩翩,正與垂下來淡金色海水珍珠墜相稱。也沒有其他鮮亮的顏色,卻教人眼前一亮了。
夏日裡瓜果多,案上林林種種擺滿了,又配以五色飲,卻沒有煎茶。
“謝娘子。”昭詡叉手行禮。
謝云然回禮:“世子坐。”
昭詡落座,開口便道:“我今兒來,是爲着前兒魯莽,連累謝娘子了。”
他今日來意,原就在謝云然意料之內,當即應道:“世子客氣了。”積雪亭的意外,她覺得自己也該負一半責任。
昭詡微示意,小廝上前,雙手奉禮:“……我原是想謝謝娘子照顧我家三娘,卻不料一着不慎,令娘子陷入尷尬之地,這點東西,還請謝娘子莫要嫌棄。”
他是一心一意認定了她對三娘子別有照顧,謝云然有點啼笑皆非,然而人家誠心誠意提了禮物來,推拒回去未免太小家子氣,面上也不好看。好在來日方長,找機會回禮給三娘子就是了。
謝云然這樣想,便不囉嗦,只道:“世子有心了。”
餘下便無話可說,昭詡只是捨不得就走——這室中像是別有氛圍,外頭的熱氣宵宵,此間清爽沁脾——小飲了一口玄色飲,忽道:“我進門時候,瞧見院子裡停着車,謝娘子是要出門麼?”
謝云然微微頷首道:“是。”
昭詡“啊”了一聲,忙道:“如此……就不打擾了。”
謝云然也不多做挽留,隨之起身道:“四月,替我送世子出去。”
四月應聲,送昭詡出門,再路過院落的時候,箱籠已經裝了個七七八八。到門口,昭詡到底沒忍住,問:“你家姑娘……這是要去哪裡?”
四月瞅了他一眼,不鹹不淡地回答說:“世子不覺得,自己問太多了麼?”
昭詡:……
謝娘子行事大方,這個丫頭卻像是長了滿身的刺,冷不丁就要刺他一下,昭詡心裡想着,總不好跟個小丫頭去計較,只得好脾氣地道:“我是想着,如果你家姑娘要遠行,也好備份程儀……”
“不必了,”四月淡淡地說,“我家姑娘不過是回家。”
“謝娘子要回府了麼?”昭詡一腳踏進天心苑,隨口就問嘉敏。
嘉敏應道:“是啊。”
昭詡挑一挑眉:“我怎麼覺得,三娘你有事兒瞞着我呢?”
嘉敏拈了顆糖漬的青梅,在指尖轉來轉去,轉來轉去,好一會兒方纔懶洋洋地說道:“不幹哥哥的事,哥哥問這麼清楚做什麼。”
昭詡:……
有這麼當妹妹的麼!
話題一轉,卻道:“三娘說得對,說起來你前兒五百部曲交給周家那小子的事兒,我也還沒和阿爺說呢——”
嘉敏:……
有這麼當哥哥的麼!
“謝姐姐要出閣了。”嘉敏應聲道。
昭詡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