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覺得自己像是很久沒有見過溫姨娘了——竟不知道她老了這麼多。溫姨娘一向養尊處優,又不操心,雖然年已三十五六,看上去也不過三十出頭,然而如今坐在對面,看來竟有四十好幾的光景。
嘉敏心裡一陣心酸,幾乎要伸手去撫平她臉上的細紋。然而終於沒有,她低聲喊道:“……姨娘。”
溫姨娘低垂着眉眼沉默。她是被嘉言帶回來的,嘉言也沒有爲難她,是她自個兒心裡先自怯了,後來一想,她怕什麼——嘉言難道就不是她的晚輩了?後來蘇木蘇葉回來說,是世子妃審的她們。
而三娘在這裡……她還有什麼臉見三娘?她剪了三娘笄禮上的衣裳,她換了她笄禮上的簪子,她雖然猜不到那是誰,但是也沒有蠢到不知道對方不安好心——不然,爲什麼不大大方方送給三娘?
只是她想,三娘什麼都有。便失去這一星半點,也算不得什麼。而阿袖……她的阿袖什麼都沒有了。或者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她其實是希望三娘也失去點什麼,這樣、這樣興許她能原諒三娘曾逼阿袖殉葬。
原來她心裡是有怨恨的……只是她不敢面對,也不敢深想。
這時候只聽見嘉敏低聲道:“……那些都是不要緊的,笄禮上的那些,大服也好,簪子也罷,都沒什麼要緊,姨娘不必記在心上。”
“表姐……”嘉敏猶豫了一下。
長期以來,她都不敢與溫姨娘提到賀蘭初袖,一是不知道該如何提起,無論怎麼說,總都還是繞不過去姐妹反目。然而今兒這場對話,是她先自準備了許久,想着要一鼓作氣——長痛不如短痛,不料事到了臨頭,還是卡了殼。
“……表姐,”嘉敏重複了一次,“就如姨娘所知道的,咸陽王殉國,表姐如今在朔州,下落不明。”
嘉敏原想說“咸陽王既是殉國,如今雲朔州府、將領,定然會盡全力搜救表姐”,然而一轉念,這些不盡不實的就不要說給溫姨娘聽了,免得她鑽牛角尖,抓住這個說她騙她,下面的話可就不好說了。
便改口道:“兵荒馬亂,一時找不到也是有的。”
“……很久了。”溫姨娘突然哭了起來,“阿袖下落不明很久了,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三娘、三娘你讓姨娘去找她好不好,姨娘在這裡總是慌慌的……姨娘昨兒晚上還夢見她了,她說她餓——”
嘉敏趨近去抱住溫姨娘,溫姨娘把頭靠在她肩上,小會兒功夫,肩上衣裳已經溼得透了。
溫姨娘哭着跟她說:“你們倆打小就好,三娘你如今是大了,人大心也大,就忘了你們小的時候,咱們在平城,你淘氣,上樹摘果子,阿袖就在下面戰戰兢兢地瞧着你,又怕有人過來,又怕你摔下來——”
“後來我真的摔下來了……”嘉敏喃喃地說。
“可不是,”溫姨娘擦着眼淚,“你還記得,你摔下來了,她撲過來想接住你,結果手脫了臼……”
於是我又欠了她。嘉敏冷冷地想,到底沒有說出口。她也不知道當初那些事情,有哪些是賀蘭初袖有意爲之,哪些是真心實意。興許有過真的,後來都假了。而她大約是疑心得太久,往回看,百孔千瘡。
嘉敏深吸一口氣,強行扭轉話題:“姨娘還記得,去年夏天,帝后大婚我們進宮那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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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姨娘怔了怔,不知道嘉敏怎麼會提起那茬。
然而這是嘉敏唯一能夠正大光明拿出來指責賀蘭初袖的:“……姨娘還記得,我那次進宮受了傷,休養了許久纔回瑤光寺嗎?”
溫姨娘道:“……聽姐夫說過。”素日三娘有個頭疼腦熱,自然是要她去照顧的,只是這一回在宮裡,她也是鞭長莫及。姐夫倒是好言安撫,說宮裡醫藥都是最好的,無須擔心。做爹的都這麼說了,她還能怎麼樣。
“那次父親應該是告訴姨娘,袖表姐被留在宮裡。”嘉敏說道,“其實不是。”
“什麼?”溫姨娘懵了。她當時聽說賀蘭初袖留在宮裡,雖然並不算指望兒女攀龍附鳳的父母,但是聽到女兒有可能攀到高枝,心裡也是歡喜的。天底下哪個做母親的,不指望女兒嫁得好呢?
“父親也怕姨娘傷心啊,”嘉敏低低地道,“姨娘不問,宮裡這樣的地方,誰能傷到我嗎?”
溫姨娘這回遲疑了片刻,她想問“誰”,鬼使神差的,脫口變成了:“阿袖她……她哪裡來這樣的本事?”
“袖表姐和陸皇后要好,姨娘沒有聽說麼?”
溫姨娘啞然。她當然……也有所耳聞,只是沒放在心上。要好,能有多好,能有和三娘十餘年的姐妹情分麼?這時候被嘉敏一件一件挑出來,她並沒有說得更明白,但是溫姨娘忽然就害怕起來。
害怕……什麼?
這和她對於嘉敏的怨恨一樣,是她不敢細想,不敢深想。
然而嘉敏這一次是鐵了心要與溫姨娘說個明白。
謝云然說得對,溫姨娘不是她的婢子,就算她鈍,她軟,她心思簡單,她也不是無知小兒,她看不見,聽不到,她就指給她看,說給她聽,那些、那些已經發生的,可能發生的,將要發生的……在她和賀蘭初袖之間。
她總要做個決斷。
她不能代替她來決斷。
“是袖表姐,姨娘,袖表姐要我死……”嘉敏也哭了起來。真的,第一次發現這個真相的時候,那就好像天塌了一樣。連呼吸都困難起來,那個人,你以爲全世界背叛你她都會在你身邊的那個人,卻原來——
卻原來——嘉敏甚至無法把“原來”兩個字之後的各種念頭補全。卻原來是她。卻原來是這樣,卻原來她人生裡大部分的不幸,都來自於她的贈與。爲什麼呢。她怎麼就把她恨到了這個地步?
到第二次、第三次……那就像是一把錘子,最初的那一下,驚天動地,到後來,漸漸地就不疼了。
就算還流着血,也不覺得疼了。
“可、可是——”溫姨娘驚慌失措地抱住嘉敏,“可是三娘,在那之前,三娘你還記得麼,你和姐夫、昭詡一起從中州回來那天,你就和我說、和我說……”她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三娘說阿袖不好。
阿袖當真——
那又是爲了什麼呢?
阿袖她、爲什麼會和三娘過不去呢?溫姨娘發現她碰上了她這輩子從來沒有想過、也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的問題。
當然三娘不會騙她,她知道。
阿袖不一樣……
阿袖主意大,三娘膽小,三娘不會騙她。溫姨娘放開嘉敏,“砰砰砰”一口氣磕了三個響頭。嘉敏不料及此,撲過來已經遲了一步。溫姨娘擡頭道:“三娘,姨娘也沒有別的辦法,阿袖做錯了事,姨娘代她給你賠罪。”
嘉敏張了張嘴,搖頭道:“姨娘不必如此。從袖表姐想要我死開始,我就、我也沒有手軟過……”
溫姨娘用力閉了閉眼睛,潸然淚下:這是誰釀的酒,誰種的果?兩個長在她膝下,相親相愛的小姑娘,怎麼就走到了今日?
“那次……袖表姐不是留在宮裡,父親把她送出了城,養在莊子上,原是想送她出閣,這事兒就完了,”嘉敏按住溫姨娘,她儘量用一種冷淡的口氣往下說道,“但是後來,袖表姐逃了出來……”
再後來的事,也無須她說,她如何逼殉,賀蘭初袖如何出閣,溫姨娘也知道了個七七八八。
“姨娘想念表姐,我不是不知道……”
“但是此去朔州,路阻且長,沒有找到袖表姐也就罷了,要是姨娘出了事——姨娘不要指望我,我不會救表姐,但是我、我不知道日後,我於地下見了阿孃,阿孃問我姨娘呢,我、我該如何回答阿孃?”
“可是阿袖……”溫姨娘只覺得耳邊嗡嗡嗡地響,眼前有無數的金光亂冒,她攥緊手心裡的帕子,“可是阿袖……”
那是她身上的肉啊。
她死了有什麼打緊……她的女兒,那是她身上的肉啊。
嘉敏瞧着溫姨娘眼睛也直了,額上不斷地冒汗,竟如水洗一般。
已經是深秋天氣了!忙着上來給溫姨娘撫胸順氣。她原還待再說幾句雲朔亂得厲害,遍地賊匪,人命如草芥,然而見了溫姨娘這等形容,哪裡還敢多說。只道:“姨娘要去找表姐,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溫姨娘一把抓住她的手,竟如迴光返照一般。
到底是她輸了,嘉敏苦笑。賀蘭初袖從前總說,溫姨娘什麼都先緊着她,到了這會兒方纔知道,骨肉情深。
罷了。
嘉敏疏疏道:“哥哥給姨娘挑了一百部曲,就由他們護送姨娘北上……但是姨娘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這一路艱險難測,找不找得到袖表姐尚未可知,如果落到什麼人手裡,好歹給我們捎個信……”
言下之意,她是出了這個門,但是她隨時可以回來,無論賀蘭初袖是生是死。
然而這時候溫姨娘哪裡還聽得懂這些,只喃喃應道:“好、好……都依你,什麼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