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
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寂靜的大山之中,突然響起朗朗的背書聲,緊接着就是柴刀的砍柴聲,聽得正在翻薯藤的大嬸一愣。
“傳健,明伢唸的是什麼呀?”
腿腳不便的大伯只能幹些輕活,直起腰聽了幾句,落寞道:“《孟子》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哎,要是大伢、二伢有他一半懂事,我死都瞑目了!”
這話大嬸不愛聽,反駁道:“大伢、二伢哪有不懂事,沒看到他們回家都捧着書看到夜裡十一二點嗎?”
兩夫妻私底下,大伯可沒有在外人面前的風度,張嘴罵道:“你知道什麼?讀死書、死讀書,讀來讀去變成豬!”
對外潑辣的大嬸讓大伯一訓斥,居然也不對罵,反而擔憂道:“傳健,要不送大伢、二伢讀完高三,我們不送了吧?家德後年讀高一,三伢明年下半年讀高一,老師都說他倆肯定是能考上的,我們送四個送不起的。”
‘哎’,大伯嘆了口氣,放下鋤頭掏出旱菸袋,蹲在菜地裡唉聲嘆氣,對面山上的背書聲已經變成了‘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對面山上的大姐,也聽到了李家明邊背書邊砍柴的聲音,她反而暗罵他‘死沒良心’,卻拿這個倔強的堂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家裡沒柴了,大姐好心好意從家裡挑了一擔柴送過去,李家明說什麼也不要,自己拿起柴刀、棕繩上山砍,拒絕的還是那句話:‘大姐,你幫得了我一時,還能幫我一世?’她以會影響他學習爲理由,卻還是被他拒絕了:‘我累了就看會書,休息好了再砍!’
其實李家明也想接受那擔柴,可他更想讓父親振作起來,父親纔是家裡的頂樑柱,要是他不撐起這個貧困的家庭,自己跟小妹怎麼辦啊?他不想小妹輟學,更不想她十幾歲就外出打工,用她的血汗錢來供自己唸書、家裡的開支。這些事,都應該是父兄的責任,而不是一個小女孩的負擔!
“相約晚樵去,跳踉上山路。將花餌鹿麛,以果投猿父。束薪白雲溼,負擔春日暮。何不壽童烏,果爲玄所誤”,李家明剛唸完《樵子》,又暗自啞然失笑,記憶的慣性真大,這首詩好象是《全唐詩》裡的。嗯,沒錯,當初自己還揶揄過詩人的不解民間疾苦。
差不多了,自己也就能背得動這點柴火,李家明將砍好的雜樹、枯枝搬到一塊,再比劃着砍成五六十公分左右的,用山藤捆紮、最後用棕繩繞出兩個揹帶。不錯,以前當驢友的手藝沒忘掉,能打出這樣的繩結,估計全縣也沒第二個了吧?
可惜的是,李家明還是高估了自己,七八十斤重的柴火對於他一個十二歲的伢子來說,還是太重了。即使是將柴火紮成了揹包狀,他又是皮實的山裡伢子,他揹着七八十斤的柴火還是象背座山一樣步履維艱。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李家明一邊揹着書鼓勵自己,一邊揹着沉重的柴火,抓着旁邊的樹枝、山藤一步步往家裡挪。可力氣活,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即使是他走個幾十米就放下柴捆休息,最後還是體力不支摔倒在荊棘叢裡,被掛得滿面血痕。
臉上、胳膊上火辣辣的疼痛,還有腰背的痠痛,讓李家明苦笑不已,暗暗自嘲道:做人不能好高騖遠,得審時度勢啊!
狼狽不堪的李家明掙扎着起來,到半山腰的溪水邊洗乾淨臉上的血痕,又回到那捆柴火前將它拆成兩堆,分兩次揹回家。回到家裡,李家明又將乾柴挑出來送進廚房,將溼柴堆在屋檐下所剩無幾的柴垛上。剛砍下來的柴,要幹十幾二十天才燒得着,得多找些枯枝,不能多要雜樹了,否則就真的要去二伯家討柴燒了。
家裡沒養豬,就不需要煮豬食,燒的柴就少得多。大人一擔柴有一百三四十斤,而且一天能砍幾擔;還要監督兩個妹妹讀書的李家明,一次只能背三四十斤,一天只能背個兩三趟,而且揹回來的柴大部分是溼的。一風乾,三四十斤的柴,就只剩下二三十斤乾柴了。饒是如此,家裡的柴垛還是在緩慢地升高,能跟得上家裡燒的速度。
有了個把星期,李家明終於積攢下了能燒個把星期的柴火,可這還是不夠,還要砍更多的柴。山裡人的柴垛,最少也要保持半個月的量,到了冬天要留得更多。山裡的冬天太陰冷了,如果再遇上雨雪天,要是沒有足夠的乾柴,大家如何過得了冬?
父親的運氣很好,幫三表舅打完嫁妝,很不錯的手藝讓他們村裡人讚不絕口,又接了兩家的木匠活,還託人寄來口信,讓二嬸幫着照顧下李家明他們兄妹,他做完那兩家的活就回來。
四叔的屋基地也終於平整好、挖好了地基溝,就等着二伯託人買的鋼筋水泥到位。這年頭,鋼筋水泥都是緊俏物資,沒有關係根本買不到。
李家明不關心四叔的新房子,在他看來花兩三萬塊錢,在村裡建幢三層的小洋樓,除了滿足四叔、四嬸的虛榮心外一無是處。要換成他家裡有這麼多錢,他一定想辦法讓父親去鄉上建房,現在那的地基多便宜,只要是做三層以上的磚房,鄉政府幾乎白送屋基地。在街上建一幢三層的房子,樓下做鋪面、樓上住人,以後即使後代沒出息,開家買南雜百貨的小店,都夠養家餬口了!
不過,這些道理即使李家明去跟四叔說,也是沒有用的。山裡的男人,一輩子一定要在村裡建一幢房子,這已經是他們的一個執念。
“家明,四叔現在閒下來了,要不要我幫你砍兩日柴?”
挑着小半桶糞的李家明停住了,反過臉來衝正站在屋基地上直樂的四叔,玩笑道:“四叔,我可沒菜、沒米請你吃飯的哦!”
“滾!今天四叔高興,就不跟你計較,否則抽你兩巴掌。”
“四叔,沒飯吃的忙,你還幫不幫啊?”
李家明又玩笑了一句,挑着半擔糞水進了自家菜園子。
這伢子倔啊,四叔暗歎了一聲,笑罵道:“不幫,沒肉吃就算,連飯都沒有吃,你以爲我是賤骨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