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王阿姨家，晚上要睡大炕，本來王阿姨是準備了兩個屋子，讓趙剛他們自己分組，分成兩撥睡。結果趙剛他們七個和石頭越玩越熱乎，誰和誰分開都捨不得，說話鬧騰，愣是玩到十點多了也沒定下來，最後都累極了就全滾在一堆兒，擠在一盤大火炕上睡了。
半夢半醒間，趙剛覺得有人搖晃他，迷迷糊糊地咕噥了句：“林子，別鬧。”順手一兜，攬過一個人來抱緊了。他這純粹是無意識的動作，真要醒着，他也不敢對林楓這麼放肆。
懷裡的人蹭了蹭，朝趙剛臉上吹了口氣，輕輕的說了聲：“小美人兒！”
趙剛一陣惡寒，立刻放開手清醒過來。
葉思晨單手撐起腦袋，笑着看趙剛。
黑暗裡葉思晨的眼睛亮閃閃的，五官模糊的在眼前晃動，即使看不清，趙剛也知道他現在肯定笑得特別欠抽。
“怎麼不睡覺？”趙剛壓低了聲音問葉思晨，又回頭看了一眼旁邊，林楓緊靠着牆邊，睡得正香。
葉思晨不說話，順着趙剛的動作看向林楓，跟着越過趙剛的身體，一巴掌拍在林楓胳膊上。
林楓已經睡實了，被拍了一掌也沒有醒，翻了個身接着睡。
葉思晨向前爬了一步，一腳踩在趙剛的肚子上，一腳滑進趙剛和林楓之間的縫隙裡，抓住林楓的肩膀，使勁搖晃。
趙剛悶哼一聲，忍着肚子裡的翻江倒海，抓住葉思晨的手腕子，“別搖了，林子才睡着。你要幹什麼，我陪你去。”
林楓已經被搖醒了，朦朧睜眼，茫然的看着眼前。
葉思晨一下擠過來，蹲在林楓跟前，後背扔給趙剛，“小林子，和我出去玩吧，墳地，咱們去看看鬼長什麼樣！”
林楓頭都大了，睡得迷迷蹬蹬的被折騰起來，就爲了去看鬼？
“現在？”
“當然是現在，白天哪有鬼？”
也對。
林楓困得連打了兩個哈欠，眼皮直打架，怎麼也睜不開，就那麼半合着眼睛起身穿衣服，竟然也沒把反正弄錯。
葉思晨睡到現在連衣服都沒脫，看來是早有準備。
趙剛更加自動自覺，不用人招呼他，就跟着穿衣服，溜着牆邊下炕，儘量把動作放到最輕，免得吵醒別人。
鄉村的夜晚寂靜得瘮人，四處黑茫茫的，只有一彎弦月孤單的掛在天上，灑下悽清的月光。
葉思晨興致高漲，拉着趙剛和林楓出了村子，過了石橋，直奔村外的墳地。白天他特意向石頭打聽來的，墳地的位置、方向。
這塊墳地是村裡的祖墳。王阿姨住的村子村民基本都是一個姓氏，往上邊算起來都是一個祖宗，七拐八繞的，一村人彼此都能攀上親。村裡人老了，就都埋在一塊，墳頭按輩份往下排，井然有序。
墳地走到哪兒都一樣，數個土饅頭錯落擺放，襯着冷月，投下無數淡淡的暗影。再往遠就是一片密松林，是剪徑的好去處，腳下則是陰陽永隔的界限，人一入土，萬事皆休，再強大的人也難逃一死。
也許是心理作用，只要一進墳地，人就不自覺的感到溫度驟降，冷風嗖嗖地，順着人的骨縫往裡鑽。周圍的氛圍格外帶動人，很容易就陷入一種恐懼、無助、哀傷的情緒裡。
葉思晨一手抓着趙剛，一手抓着林楓，抖着聲音問：“看見鬼了嗎？”
趙剛沒好氣，“見了！大頭鬼！”
“在哪兒？在哪兒？”葉思晨興奮地探頭，從趙剛背後。
林楓和趙剛並排擋在葉思晨前面，小葉在後面抓着兩人的胳膊跟着。
“哪有？”葉思晨踢了趙剛一腳。
趙剛一甩手臂，把葉思晨拖到前面，“不是要見識一下鬼什麼樣嗎？前面來，別躲後面。慫不？”
葉思晨理直氣壯躲回去，“廢物利用嘛，不然要你有什麼用，那麼大塊頭，又不能吃。”說完招呼林楓，“小林子，你也躲這兒來，又擋風，又安全。”
趙剛磨牙，“敢情我就是個擋箭牌？”
葉思晨豪邁地拍趙剛肩膀，“放心！鬼來了我會保護你的！”
趙剛恨恨地“切”了一聲，接着在墳地裡溜圈。
繞過一個個大小墳頭，墳地裡散了半天步，鬼毛也沒見一根，連好脾氣的林楓都忍不住了，提議：“回去吧。”
趙剛安慰他：“別怕，沒鬼的！有鬼也早被葉子這個怪物嚇跑了！”
林楓笑說：“我不怕，活人才可怕呢，鬼有什麼嚇人的。”
趙剛笑說“是”。握住林楓的手搓了搓，“冷不冷，我給你捂捂。”
“嗯！”林楓左手伸進趙剛袖子裡，彼此的手指抓住對方的手腕。
葉思晨盯着前面兩隻交握住的手，慢慢地停了下來，他放開抓着趙剛衣服的手，站在原地等着趙剛發現他掉隊了，然後跑過來，也拉着他的手說：“怎麼這麼慢呀！”。
可是並沒有。葉思晨等了很久很久，趙剛和林楓都已經轉過彎去，也沒有人注意到後面的他不見了。
這讓他想起很多年前，那時他的外公還活着，母親有一次領他過馬路，走到路中間的時候，母親突然跑了，她去追一個男人，因爲後來她說那個男人長得像爸爸。
小小的葉思晨被留在了車流洶涌的路當中，他沒有害怕，反而有點高興，母親從來不拉他的手，和他走時總是拽着他背後的衣服，那樣很不舒服，衣服有時會勒住脖子，讓他喘不上氣來。母親跑了，就沒有人拽他的衣服了，終於輕鬆了。
現在的感覺和那時挺像的，葉思晨被獨自留下來，他失望，但也還是有點高興，他不想看見趙剛對林楓好，那讓他難受，就像衣服勒住脖子時一樣，難受得喘不上氣來。
冷風吹過，墳頭上的白幡發出嘩嘩的響聲，四周已經沒有活人，趙剛他們走出去很遠了。葉思晨數着墳頭的數目，一、二、三、四，自己周圍有五個，加上稍遠些的，共有十五六個。人死了就要埋進土裡吧，塵歸塵，土歸土，就像沒有來過一樣，不帶走一絲留戀，也沒人會想念他。
不，葉思晨想，不對，他死了應該會被一把火燒了，城市裡沒有墳地這一說，公墓裡是隻收骨灰的。
不要，他不想被燒了，會很疼的，就算是死的徹底了，葉思晨覺得身體被烈火焚燒時還是會很疼的，他怕疼，所以他不能死。
一路奔跑着追上去，葉思晨撲到趙剛身上，把冰涼的手塞進他的衣領裡，“哈，冷死了。”
回程的路上葉思晨沉默了，沒有說話沒有笑鬧，安靜得不像他。
趙剛終於發現些異樣，玩笑說：“怎麼了，真被鬼迷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葉思晨咧開嘴樂着，“是啊，別靠近我啊，小心我吃人！”
前面就是村子，路過石橋時，葉思晨突然停下，指着橋下說，“快看，水裡好像有個人。”
趙剛和林楓一起往石橋下看，沒有欄杆的石橋視野寬闊，一點遮攔也沒有，一眼就看清了河面上的全貌，“哪有，眼花了吧你。”
“怎麼會。就在那兒，你們看不見？”葉思晨說着，趨步上前，走到林楓旁邊，挽住他的胳膊，一手指向河裡，“往前走點，就在那……”
“啊……”林楓一聲驚叫。
葉思晨突然腳下一滑，站立不穩，一頭栽下橋面，他還挽着林楓的胳膊，這一栽，連帶着林楓也一起掉了下去。
撲通、撲通。水面裡翻起兩朵水花兒。
一切發生的太快，眨眼的功夫兩個人就落入了急流的河水。趙剛甚至來不及思考，甩掉外衣，緊跟着縱身躍入水中，直奔着林楓而去。
“林子！”趙剛的聲音焦急而慌亂，在一片冷寂中傳得老遠。
葉思晨看着趙剛離自己越來越遠，他游到了林楓身邊，從背後抱住他，一路游回了岸上。
呵，連猶豫都沒有呢。
冰冷的河水從四方涌來，滅頂的感覺襲來，葉思晨沒有恐慌，閉上眼睛，感受着自己正在下沉，水流擠壓着胸肺，把空氣隔絕出體外，胸悶的感覺越來越強，他忍不住張開了嘴，河水灌入口中，只帶來深深的絕望。
黑暗持續了一個世紀，漫長到葉思晨以爲他再也醒不過來了。可是睜開眼睛，時間只是到了第二天的早上。
河水嗆進肺裡，怕引起併發症，葉思晨被連夜送進了縣醫院。
擡擡手臂，手背上的輸液管連着透明的液體，葉思晨嘟噥着：“我暈針呢，誰給我紮上的。”
病牀旁的人全圍了上來，七八個半大小子又哭又笑，核桃哭得不行，眼都腫了，嘴裡直喊：“葉子哥。”
肖冬鳴眼眶裡全是血絲，哽咽幾句，還是沒說出話來，他握住葉思晨的手。
陳圓、林楓都忙着找大夫，好再給葉思晨做個詳細的全身檢查。他在水底下呆了十多分鐘，救上來的時候已經沒有呼吸了。
趙剛遠遠的站着，背靠着窗戶，望向葉思晨時目光裡複雜得厲害。
葉思晨向他招手，指着趙剛臉上的青紫問：“捱揍了？”
趙剛苦笑，摸摸臉，回答：“嗯！”
“小冬打的？”
核桃插嘴，“還有我！我也揍他了！”
趙剛笑說：“是，核桃也打了，也挺狠的。”
葉思晨勾了勾嘴角，“真慘！小冬崇拜李小龍，從小就學截拳道，可是高手。”
趙剛向葉思晨道歉，爲沒能及時救他。
葉思晨打着哈哈說：“我知道，你是覺得我比林楓扛操，能多挺一會兒，所以才最後救我嘛。我知道。”
早該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