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楓沒想到, 他要以這樣的心情去見他的父親。
走過像是沒盡頭的細長走廊,林楓一直緊緊握着趙剛的手。
走廊兩邊的磚牆上滾了白色的塗料,淺綠顏色的牆圍油到磚牆一半的位置。明明是最普通的室內佈置, 在這個不普通的地方, 也顯得冷漠肅穆起來。
今天的天氣很好, 早晨的太陽明媚耀眼, 氣溫也剛剛好, 風吹過人的皮膚,只留給人舒適的涼爽。
走廊上採光良好,每隔十幾步就會有玻璃窗, 陽光傾斜着照射進來,給走廊上行走的人們, 頑皮地拖出了長長的影子。
林楓和趙剛跟着薛永峰走在後面。
薛永峰正和兩名獄警小聲交談, 極爲安靜的空間裡任何聲音都會被放大, 輕輕的交談聲就在空氣裡起了嗡嗡的雜音。
“沒事,林子。”趙剛安慰着林楓。
林楓的臉上是慘白的顏色, 他現在已經顧不上害怕他的父親了,另一件對他來說可怕的事情,已經完全的佔據了他的心。
進了一間四面封閉的小房間,林楓的父親——林世新早就等在那裡。
林世新坐在牆角的椅子上,雙手被閃着冷光的手銬銬着, 腳下沒有上腳鐐, 是因爲他在監獄裡自殘過幾回, 腿上的動脈和肌肉被割斷又接上, 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活力, 他沒法再像從前那樣走路了。
門口一有動靜,林世新就歪斜着站起來, 伸長脖子往門外看。
“小楓……”林世新叫林楓的名字。
林楓還算平靜,也許是因爲這些日子他已經身心俱疲,早已麻木的神經讓他忘了對父親的害怕。
薛永峰拍拍林楓的肩膀,向獄警說:“讓他們好好談談吧。”
高個子獄警點頭,“我們就守在門外,談好了就敲敲門。”
林楓拉住要和薛永峰一起退到門外的趙剛,“別走!”
像絲線一樣的聲音,纖細無助。
趙剛回過頭看薛永峰,“我要留下陪他!”
薛永峰看看林楓,和獄警們商量後,說可以。
唯一通向外面的門被鎖上了,林楓在鐵門“咣噹”砸響的瞬間,慌張的靠在趙剛身上,緊緊揪住趙剛的衣襬,目光不敢離開地面上幾塊奶白色的方磚。
林世新的腿支撐不了多久,他又歪斜着坐下,不鏽鋼椅子蹭着地面,發出尖尖的摩擦音。
“坐,坐吧。”
林世新的聲音裡都是粗糲沙啞的低音,那是嘶吼過度的後遺症。
趙剛扶着林楓坐在林如海對面的長條桌後,自己坐在林楓旁邊,從背後託着他的腰。
“你是林楓的同學?”林世新問趙剛。
“是。”趙剛答道。
“你們現在高二了吧,功課忙不忙?”
“還好。”
“明年就要考大學了,你要和林楓考一所大學?”
“不,分班後林子學的是理,我是文科。”
“哦,是這樣。”
林世新仔細的向趙剛問話,目光卻不時往林楓的方向看。
林楓長大了。
林世新記憶裡的孩子纔剛到自己的肩頭,瘦弱靦腆得像個女孩一樣。
現在全變了,林楓的眉目已經長開,露出了少年應有的清秀英挺,氣質也更加柔和、明朗。只是臉色不大好,眼眶底下帶着烏青的黑眼圈。
林楓長得越來越像妻子了。
林世新手指不停的抖動,心頭劃過一種可以稱爲內疚或後悔的疼痛。
他閃躲的移開目光,轉而盯着雪白的牆面。
“你奶奶身體怎麼樣了?”這是林世新近四年來,第一次和林楓說話。
比想像中的要簡單得多,林如海在監獄裡時常幻想和林楓說話,如何組織語言,要用什麼樣的表情和動作。他都幻想過無數遍。
其實很容易,只要他不去看孩子驚恐的躲避他的樣子,說話什麼的還是可以做到的。
林楓的身體驚嚇得往後靠了靠,趙剛安撫的摟住他,林楓纔沒有在聽到父親的問話後奪路而逃。
真的好想逃跑啊。不想呆在這兒,不想和所謂父親的人說話,我沒有爸爸了,沒有了。
可是今天來這裡的目的就是要告訴林世新,有關奶奶的病情,還要爲他向監獄辦理申請,讓他可以得到特批,能夠出去見奶奶最後一面。
奶奶在一個月前確診,她得了慢性腎衰竭,也就是通常說的尿毒症。
林楓在聽到醫生這樣確診後,幾乎以爲醫生是在和他開玩笑。尿毒症這種病,那麼嚴重,怎麼會說得就得?
奶奶平時雖然身體不好,但也沒什麼大毛病,順順當當的,連醫院都沒進過。就因爲奶奶最近發熱、吃不下飯,來醫院做個普通體檢,就突然砸下這麼大個病來?
林楓語無倫次,他笑着和醫生說“胡說”。他的奶奶身體好着呢,根本不可能得那種病。
醫生見的生死多了,難免會麻木、不耐煩。他語氣急躁的說:“有什麼可稀奇的?像這樣的病人多了,自己無知無覺,一個感冒來醫院,一檢查肌酐都七八百,快一千了,直接放倒了做透析。”
“你以爲病嚴重就難得了?急性腎炎治療不及時,半年就轉腎衰竭。平時不注意,得了病才着急,有什麼用!”
“趕緊領你奶奶辦住院手續,晚了連牀位都沒了。下一個!”
林楓都不知是怎麼走出醫院的,他覺得天都要埸了。他的奶奶生病了,還是那麼嚴重的病,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一個月林楓都在這種不知所措中渡過,渾渾噩噩的給奶奶辦住院手續,檢查、治療、籌錢。生活秩序完全被打亂了,林楓也在混亂裡迷失了方向。
“能不能做腎移植呢?可以用我的腎。”林世新說。
林楓這時才勉強在趙剛的鼓勵下擡起頭,他飛快的瞥了父親一眼。
林世新的兩邊鬢髮已經全白了,發頂的黑髮裡也夾雜了不少花白的髮絲,眉頭上幾道很深的皺紋,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林楓記得他小的時候,時常和媽媽站在小區門口的大樹旁等爸爸回家。
那時媽媽對他說:“小楓,看見爸爸時,你一定要好好的叫一聲爸爸。”
林楓當時不明白爲什麼,他叫不叫,不都一個樣兒嗎。
媽媽告訴他,“孩子叫爸爸媽媽的聲音是天底下最好的安慰,爸爸不論多辛苦,只要聽到你叫他,心裡就滿足,就會什麼痛苦、勞累都忘了。”
是這樣嗎?林楓望着對面的男人。
可我叫不出口。不管他現在有多麼痛苦,我也叫不出口。
林楓努力打起精神,面對林世新,平靜的說:“奶奶的年紀大了,身體底子又不是太好,不能做移植,不然風險更大。現在都是靠透析維持,效果還算不錯。”
林世新激動得發抖,手上的手銬碰撞,發出“嘩嘩”的脆響,他趕忙擼了擼袖子,想要遮住這醜陋的東西。
林楓在開口說出第一句話後,越發的冷靜,他完成任務似的說着話,語速飛快,“奶奶想見你!我會和永峰哥商量,看能不能給你做擔保,讓你外出兩個小時,和奶奶見一面。”
“當然這要看監獄允不允許,我盡力。奶奶還在醫院等着你呢。”
要不是因爲奶奶想見他,林楓是不會來的。
林楓說完了要說的話,緩了口氣,站起身來,要去敲門。
趙剛也跟着林楓站起來,林世新吃了一驚,他沒想到見面會這麼快結束。
“小,小楓……”
林楓停下敲門的動作,沒有回頭。他沒勇氣回頭,也不敢回頭。一面覺得父親可憐,一面又覺得他可恨。原諒他對不起死去的母親,不原諒他又對不起自己的心。
林世新笑笑,最終還是沒再說什麼。他早就沒資格了,沒有資格要求林楓去爲他做什麼。
林世新看着林楓敲響鐵門,他囑咐趙剛說,“你多照顧林楓。”
趙剛鄭重答應,追在林楓身後走出屋子。
屋外的陽光還是一樣明媚、刺眼,林楓眯起眼睛,擡手擋住陽光,他站了一會兒,才邁步走向薛永峰。
按照獄警的交待,填了很多表格後,申請的事算是已經遞交備案,只等批覆了。
薛永峰送林楓和趙剛回家,路上他對林楓說,有過這樣的先例,犯人如果在服刑期間表現良好,又有人肯爲他擔保,遇到特殊情況,是可以外出見親人最後一面的。所以不用擔心。
林楓點頭說他不擔心,還讓薛永峰不要爲難,能辦成最好,辦不成也沒關係。
林楓在西廠區下車,他要去買菜,回家做飯再給奶奶送去。薛永峰還要去上班,只好囑咐趙剛好好看着林楓,別讓他累垮了。
薛永峰一走,林楓就蹲坐在地上。
他捂着臉,痛苦的嗚咽着,沒有眼淚,也不想吼叫,只是嘴裡意義不明的哼着,像受了傷的小獸。
趙剛攔腰抱起林楓,抱着他回家。
林楓一路上都在問趙剛,“我是不是太心狠了?”
趙剛說沒有。他搖晃着林楓,說沒有。他的林子怎麼會心狠,他的林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