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的敵人是朋友。葉思晨對這句話深信不疑。
所以, 他選擇了與程異合作。
聊城南碼頭上的物流公司,葉思晨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快一年。平時他沒什麼辦公室內的事做,只要看好碼頭周圍的貨物堆場和商鋪, 防止有人生事, 不要讓公司裡的裝卸工們喝酒、胡鬧就好。
與程異不同, 程異是公司的總經理, 有做不完的瑣碎工作, 每週還要回總公司述職。向他的爺爺,程氏集團的董事長,事無鉅細的彙報。
他和程異是兩個世界的人, 葉思晨對此深有體會。
就像程異出門喜歡開跑車,葉思晨卻喜歡和許多人一起擠公交;程異家教嚴格, 食不言寑不語, 而葉思晨最喜歡在吃飯或睡覺時和人聊天。
這點程異永遠做不到, 即使他們已經睡過無數次了。
程異在做完愛後就會離開,永遠不會和葉思晨有什麼過多的交流。
這樣也好, 只是交易而已,連上牀都不過是附帶條件,葉思晨也無意與程異談什麼感情。
三月的天氣已經暖和,一個冬天的蕭條慢慢褪去,春天的腳步近了。
物流公司這幾日都很忙碌, 到處都兵荒馬亂, 只有葉思晨閒得無聊, 他四處閒逛, 溜達到裝卸工聚集的堆場前。
“葉經理。”
馬上有人打招呼, 葉思晨擺手,說:“你們接着玩。”
“嘿, 兄弟們就是玩玩,不是真賭錢。”黑臉的漢子解釋。
葉思晨在黑臉漢子旁邊蹲下,拿起一把撲克,看了看,“算我一個,你給我看着點牌。”
黑臉漢子朝其他裝卸工看看,裝卸工們都搖頭。
黑臉漢子收回目光,一拍腦門,喊道:“那個,我想起來了,我活兒還沒幹完,先走了。”
“噢,噢,我也是。”其他人也趕緊站起來,跟着黑臉漢子四散而去。
葉思晨左右看看,沒人了。
他收拾起撲克,手裡掂着兩個骰子,來回拋着,往辦公區的方向走。
正走着,迎面碰到馬經理,他急急火火的跑過來,邊跑邊喊,“二少,快點,陳總來了。要見你!”
“來了!”葉思晨答應着。
葉思晨進了辦公室,陳春明正坐在沙發上等他,一見他進來就皺眉斥道:“這裡是公司,誰讓你穿得這麼隨便?西裝呢?”
葉思晨穿不慣西裝,在公司裡也只穿了一條西裝褲和一件水藍色的襯衣。
“你來幹什麼?”葉思晨可不耐煩聽人教訓,他反問。
陳春明讓馬經理先出去,關上房門。
“晚上回家一趟,你和潤澤房地產家的女兒見見面。”
“見面?爲什麼?”
陳春明有點惱怒,“你說爲什麼?你天天和程異攪和在一塊,家裡人知道了,都鬧反了,程異的父親氣得犯了心臟病,你還問爲什麼?”
葉思晨坐下來,盯着陳春明,“當初你把我弄進公司,不就是爲了接近程異嗎?”
“我是讓你接近他,看着他的所有行動,可我沒讓你和他上牀!”陳春明吼道。
“有區別嗎?”葉思晨漫不經心地問,“你想知道的一切都是他在牀上告訴我的,不上牀哪來的情報?程異不會吃白食,這點真上道。”說完,葉思晨還輕輕的合起手掌,拍了拍。
陳春明氣得變了臉色,“你們倆是表兄弟,怎麼能做那種事?這是□□!”
葉思晨聽了好笑,他大笑着問:“哈!表兄弟?從哪裡算起?噢,對了,是從你老婆那兒。”
陳春明拍案而起,喊道:“住嘴!她現在是你媽媽!”
葉思晨依然坐着,穩穩當當,他淡淡的說:“媽媽?我的媽媽被你拋棄了,她這個傻女人瘋了,現在住在城外的療養院裡,每天都要吃無數的藥片控制病情,電擊治療也不知做過多少回,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好皮肉。那個纔是我的媽媽,不是你說的,那位在程家大宅裡,優雅的辦着茶會的大小姐!”
葉思晨說完就冷笑道:“陳春明,你讓我以養子的身份進程家,不就是想多一個人幫你爭家產嗎?我幫你,一定幫你,只要你不後悔!”
陳春明每次聽到葉思晨提他已經瘋了的母親,就會渾身不自在,只是這不自在裡,有幾分是因爲愧疚,有幾分是因爲厭惡,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陳春明重又坐下,撫了撫西裝的袖口,低頭快速的說着:“我已經給你母親找了最好的醫院和最好的看護,離婚的女人多了,沒有幾個像她似的想不開,我也沒想到她會變成這樣。”
說着,他冷靜下來,臉上變回了進門時嚴肅的表情,“就算我對不起她,現在也還清了,真不知你還有什麼好報怨的?”
葉思晨默默的看着眼前的人,陳春明今年年近五十,依然風度瀟灑,只是誰能想到,在他人模狗樣的外表背後,會有一顆髒爛透了的心。
就是這個男人,爲了名利,給他懷孕四個月的妻子強灌墮胎藥。如果不是外公發現的及時,送母親去了醫院,葉思晨想自己也許早就化成一癱血水了。
是啊,沒什麼可報怨的。母親發瘋是她自己想不開,我從小被人罵野種,要用身體去換錢養活母親和自己,都是我們活該。那你就不該再來找我,把我拖進了你的世界。我不會報怨,我只會報復。
父親做了程家的女婿。
在得知這一點後,葉思晨終於知道,爲什麼父親當年會拋棄已經懷孕的母親,義無反顧的選擇了離開。
程家在聊城,無論地位還是實力,都是有一無二,能夠和他家搭上關係,是多少人費盡心機想得到的。
陳春明能夠邂逅程家的大小姐,並得到她的芳心,在知道他有妻子的時候,程小姐還說可以不要名分,一輩子都願意等他。
陳春明還能說什麼呢,無論是野心還是虛榮,都催促他做了跟妻子離婚的決定。
程小姐滿足極了,她認爲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她和陳春明的愛情和婚姻,都是上帝送給她的晚到的恩賜。
程小姐並不清楚,陳春明在與妻子離婚時,做了多麼殘忍的事,殘忍到足夠他下十回地獄,連仁慈的上帝都不能原諒。
也許是報應吧,陳春明和程小姐結婚後,一直沒有孩子,程小姐做了無數努力,依然沒有音信,醫生斷定她無法生育。
程小姐想領養一個孩子,陳春明就想起了葉思晨,別人的孩子怎麼比得上自己的種,既然要養,當然還是要養自己的孩子。
陳春明向程小姐說,想接前妻生的孩子回來,程小姐也同意了。特別是當陳春明說,葉思晨的母親因爲生病,現在瘋瘋癲癲的,根本不能照料葉思晨時,程小姐還難過的掉了眼淚。
“總之你晚上一定要回家,已經和聶總夫婦約好了,八點以前到家。”陳春明交待完後,匆匆離開了葉思晨的辦公室。
葉思晨的眼睛總是清澈得如早春的湖水,看似清淺,其實深不見底。被那樣一雙眼睛盯着看,陳春明害怕。
出了辦公室,陳春明才緩過一口氣。
葉思晨不好駕馭,陳春明早有察覺,幸虧他在葉思晨身邊安插了不少眼線,他的一舉一動都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如果葉思晨老實聽話,那就算了,陳春明也能給他一輩子的平安、榮華,權當多養了只狗。
葉思晨要是不聽話,陳春明冷笑着,他也不介意再換個兒子來養。以他現在的實力,讓一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還是做得到的。
程家的獨棟別墅坐落在半山坡上。周圍沒有別的建築,視野極好。登高遠眺,遙望下去,滿眼的蒼翠碧綠。
汽車開到山腳下已經上不去了。程老爺子想保持這座山的風貌,一直不許人在山上修柏油路,所以任何車輛都開不上去,人要想上山,必需要步行。
還好葉思晨喜歡爬山,不然這條漫長的小路走起來可真讓人受罪。
葉思晨在程家的地位尷尬,宅子裡幾乎沒有一個人是歡迎他的。
葉思晨也不願意來這裡,每次進程家的大門前,他都要拼命壓下心裡那股子戾氣,不然見一個就想打一個。
一進門,管家許安出來迎接,對葉思晨說:“老爺子在書房,讓葉少爺過去。”
“咚、咚”
書房裡面很快傳來讓人進去的聲音。蒼老但是有力。
“老爺子,葉少爺來了。”許安向屋裡的人說。
“來,過來坐!”程老爺子坐在一把圈椅裡,手上握着菸斗,他招手讓葉思晨過去。
“老許,倒茶來。”
許安出去不久,就端上一個小矮几,上面擺着兩個蓋碗,一律青胎薄瓷。
許安送了茶後,恭敬的退出書房。
“坐過來點,我不咬人!”程老爺子失笑。
葉思晨往前挪了挪椅子,坐在圈椅旁邊。
“知道我爲什麼叫你來嗎?”程老爺撥開蓋碗,輕輕吹着浮沫。
“不知道。”葉思晨答道。知道也要裝糊塗。
程老爺子放下蓋碗,精亮的目光掃過葉思晨,“小子,別在我跟前鬥心眼兒,我鬥心眼兒的時候還沒你呢!你鬥不過我。”
不大的聲音,也不嚴厲,可葉思晨聽了,就像被一股刺入皮膚的寒氣裹住,他低頭說了聲:“不敢。”
“喝茶!”程老爺子推過一碗茶去,給葉思晨。
葉思晨抱着茶碗,暖着雙手。
程老爺子不愧是早年闖碼頭混出來的,只要在他身邊,誰都要被他迫人的氣勢壓得矮一頭。
“你和程異的事,是真的?”程老爺子開門見山,直接問了重點。
“是!”葉思晨點頭。
“哼,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知道你是個不安分的。”
程老爺子拿起菸斗,指指桌上的火柴,繼續說道:“你想幹什麼?想要整個程家?”
葉思晨站起身,抽出火柴划着,給程老爺子點着菸斗。
吹息火柴,葉思晨說,“我不要程家,我只想要陳春明死。”
空氣似乎凝固了,葉思晨緊張起來,他這樣直接坦白,是因爲他和程異做的事,瞞不過這個精明的當家,如果今天程老爺子放話,說他不允許,那葉思晨也只有停止計劃。
程老爺子微合着雙目,半仰着靠在椅背上,許久他才說:“碧君從小就受寵,她母親把她養得像溫室裡的花兒,半點風雨也沒見過,這樣的孩子,真不該生在程家啊!”
長嘆了一聲,程老爺子睜開眼睛,盯着葉思晨說:“你怎麼整治你那個混蛋爸爸,我不管!但是別動程家,別動我的女兒!”
葉思晨點點頭,說:“知道。”
該說的話都說了,葉思晨就想離開。程老爺子磕磕菸斗,罵了一句:“我賣你這麼大的人情,多陪我這個老頭說會兒話都不行?”
葉思晨倚在門口,回頭笑了笑,“陳春明的胃口太大,想吞併整個程氏集團,你早想收拾他了吧,現在是我替你出力,你該謝我纔對。”
說完葉思晨開門,頭也不回的走了。
程老爺子坐了半晌,才罵了一聲:“臭小子!”
葉思晨從書房出來,就在客廳裡遇見了程碧君,陳春明現在的妻子,他名義上的養母。
在整個程家,真心歡迎他來的,恐怕也只有程碧君。
葉思晨一見她心情就複雜,程碧君是個好女人,溫柔嫺雅,像程老爺子說的,沒有經過風雨,像一朵嬌美的花兒。
她對葉思晨很親切,也是發自內心的關心,可是葉思晨沒法接受這種好意,一見她心裡永遠是帶着一種類似仇恨,又更像是悲哀的心情。
“思晨,吃飯了,今天聶家的小姐也來了,你爸爸跟你說過了吧?”程碧君親熱的同葉思晨說話,她很喜歡這個漂亮的男孩,雖然不是她養大的,但是,他是丈夫的孩子。
葉思晨只能維持最基本的禮貌,他跟在程碧君身後,和她一起進了飯廳。
衆人已經分賓主坐好,只等着今天的主角。
葉思晨一進去,所有目光都集中過來。
陳春明站起身,向聶總夫妻和聶小姐介紹葉思晨。
葉思晨強忍着想逃跑的念頭,勉強的吃了一頓寡而無味的大餐。
飯後葉思晨又被委派了和聶小姐看夜景和送她回家的重任。
葉思晨巴不得馬上離開程家,他痛快答應,拿了車鑰匙和外套,接聶小姐出來。
葉思晨耐心極了,和聶小姐沿着各大主幹道繞圈,繞到聶小姐頭都暈了,委婉的提出她明天還要上課,想早點回家休息了。
送了聶小姐回家,葉思晨開車回城北。
打開車載音響,激烈的金屬樂曲在車箱裡迴盪。
馬路上已經沒什麼行人,車也少了。
從高速路上下來,葉思晨覺得不對勁,後面有兩輛車一直不遠不近的跟着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
葉思晨猛踩一腳油門,加快了車速。後面的車立刻也跟着加速,追上了葉思晨的車。
真的是跟着他的。葉思晨警覺起來。
儘量放穩車速,不讓後面的車發現,開了有十分鐘,葉思晨在十字路口急轉,突然加速,油門踩到最底下。
車速已經提到二百邁,車窗外的燈光飛速的閃過,只留下一道道白線。
葉思晨看了看後視鏡,難纏的尾巴還是沒有甩掉,而且越來越接近他的車。
後面的車突然猛衝,撞上了葉思晨的車尾。
汽車巨烈的搖晃,葉思晨手裡的方向盤險些脫手。
後面的兩輛車夾角而上,不停向葉思晨的車撞來,葉思晨緊打方向盤,此時車子已經不受他的控制,翻滾着一頭栽進了路邊乾涸的河道里。
天地彷彿換了個,身體被卡在斷了的車座裡,腿也沒了知覺,車裡到處都是汽油泄露後刺鼻的氣味,只要有點火星子,馬上就會着起大火。
葉思晨眼前的景象都是模糊的,頭不知磕在什麼地方,血流不止,他撐不了多久了。
葉思晨趁着還有意識,翻找電話,撥通了120,電話通了,葉思晨卻突然不想說話,他一語未發,又掛斷了電話。
汽車四腳朝上的躺在河道里,河道乾涸多年,雜草叢生,透過破碎的擋風玻璃,葉思晨甚至能看到一隻腐爛的野狗的屍體,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突然涌上一股難言的疲倦。
葉思晨覺得累,真的累,無法企及的愛情,漫無前景的人生,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還活着。
胡思亂想的時候,葉思晨突然想到程異,想起今天約好了,程異要來他家過夜,不知他等了一夜,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會是個什麼表情。
想到這裡就想笑,葉思晨笑了,就這樣笑着,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