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山的風光,一如既往的秀麗,北面是亙古不化的雪峰,而南面已經一派春光。只是眼下這大好河山,隱隱中似乎蒙上了一層血色。空氣中充斥着憤懣與哀慟的情緒,似乎地底下的無數冤魂,就要破土而出。
羅侯獨立在光明頂的最高處,俯瞰周邊羣峰,神情捉摸不定。這個縱橫一世的梟雄沉浮多年,當初的年少豪氣也漸漸變得深沉內斂。如今他威權日重,敢跟他當面說真話的人,也越來越少。就算同爲邪道宗師的幾個老友,彼此之間也比原來多了幾分顧忌,說話做事都不再那麼痛快。
就在幾天前,他帶着麾下聯軍再一次攻上光明頂,就在這座高峰下,進行了一場血淋淋的屠殺。妖族被欺壓了三百年的憤懣,以及圍山一年來雙方廝殺積累的血仇,在這一場屠殺中釋放得淋漓盡致。而經此一役,人族與妖族之間的仇怨,正道與邪派之間的對立,也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這場已經延續數百年的仇殺,將會一代一代延續下去,直至其中一方徹底覆滅,仇怨才能消解。
“羅侯大人,你果然在這裡。”狄世英沿着石徑一路小跑過來,看到羅侯頓時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大人,青城、崆峒、華山和萬壽莊都派人來了,武當和峨眉暫時還沒表態,不過估計也快了。”
羅侯微微一笑:“不必着急,本座的誘餌已經放出去,至於結果,自然是願者上鉤。”他拂了拂衣袖,轉過身來:“世英,跟本座一起去見見幾位貴客,這些待人接物的本事多學學,對你今後的修行也有好處。”
狄世英躬身應諾,跟着羅侯下了山頂。他本是雍州的一名學子,因爲自家田宅被當地豪門看上,吃官司坐了三年冤獄。恰逢妖王白朗軒躲避羅侯追殺,化身爲牢中的一名重犯,兩人關在了一起,居然結下幾分交情。後來羅侯追到牢中,要清理門戶,卻被狄世英一番脣槍舌劍說服,留了白朗軒一條性命。
羅侯對白朗軒的處置,只是命他戴罪立功,這詞鋒甚銳的書生卻入了他法眼,救他出牢籠之後又幫他報了大仇。狄世英感恩戴德,索性投入羅侯帳下做了幕僚,因爲天資尚可,也得羅侯傳授修行秘術,從此踏入修行門檻,再不是當初的文弱書生。
他被關在大牢的時候,父母氣病而亡,新婚妻子改嫁,出獄之後孑然一身,因此對官府恨之入骨。在羅侯帳下掌權之後,手段殘忍,睚眥必報,一時人人側目。他這般行事卻深得羅侯賞識,視他爲門生弟子,用心栽培。
羅侯帳下部屬極多,卻是良莠不齊、烏合之衆,比起當年他如臂使指的六大營,其中差距不可以道里計。這許多人馬,不能辟穀的小妖倒是佔了大半數,錢糧運輸人員調動,比起朝廷兵馬也不遑多讓。狄世英運籌帷幄,居功至偉。
兩人的身影漸行漸遠,峰頂上一道白光憑空乍現,幻化成一個人影,正是重光。他遙遙地注視着羅侯遠去的背影,眼中殺機一閃即逝。
重光一路兼程趕到崑崙山,此時這裡已經完全落入聯軍掌握。道路之中滿布眼線,山上山下處處崗哨。好在他的無形劍遁在凝練元神之後,威力已經達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一路翻山越嶺,沒有任何阻礙地登上了光明頂。
他對如今崑崙的情勢一無所知,妖族封鎖嚴密,也無人能傳遞消息出來。本打算暗中查探一番,卻不料剛上山就撞見羅侯與一個幕僚之間的交談。
仗着無形劍遁躲過羅侯的神識感應,他將兩人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聽入耳中。得知正道各派似乎與羅侯達成某種妥協,他心知不妙,原本可以藉助的外力,似乎有成爲敵對的趨勢,形勢的兇險,已經不言而喻。
從光明頂峰上下來,他施展無形劍遁,連着搜尋了好幾座主峰,先後撞見了席應跟魏無涯,卻沒有發現崑崙派殘留弟子的行跡。重光不敢現身,又偷偷遁走。半道上抓了幾個倒黴的小妖盤問,卻是一無所獲。他心知這些小嘍囉也不可能知道多少機密,索性不再浪費時間,徑自前往附近的丹霞峰。
一路毫無阻礙地趕到丹霞峰頂,往日的庭院依舊,裡面隱約傳出一對男女的爭吵。他心中一動,悄悄貼近過去,隔着院門往裡窺探,果然看到採萱師姐的身影,正和薛昊怒目相對。
薛昊滿臉苦笑:“師妹,我費盡心思才把你從通天塔下救出來,你能不能不要總給我臉色。如今形勢如此,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委曲求全。這一年來我爲崑崙盡心盡力,該做的我都做了,你也是看在眼裡,如今的局面,可不能怪我。”
“走開,”江採萱俏臉如冰:“你敢說你沒有出賣師門?那天晚上師伯把陣圖給你參悟,結果第二天羅侯就破陣上山。你以爲師伯失蹤了,這事就沒人知道,可是我都聽到了,都看到了。”
薛昊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原來那天晚上,藏在暗處的人,是你。”他眼中的神彩在一瞬間褪盡,面容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幾十年:“既然你那天在場,想必應該知道,師父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爲的是什麼?”
江採萱不屑地道:“只可惜他看錯了人,他就不該信任你,還想着把掌教之位傳給你,還想着——”說到這裡她忽然住了口,冷冷地盯着對方:“可惜你太讓他失望了,如果他知道你的表現,一定會很後悔,非常後悔。”
重光心中泛起異樣的感覺,但卻並沒有吃驚,他早就懷疑崑崙有內奸,而薛昊也是他懷疑的對象。兩次陣圖被破,如果說沒用內鬼從中作祟,那崑崙也太過外強中乾了。只是親耳聽到兩人的對話,證實薛昊就是內奸,他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爲實在是沒有理由。
身爲崑崙掌教的首徒,揹負無數耀眼的光環,又是沖虛真人指定的下一代掌教繼承人選,天之驕子的名頭對薛昊來說,可謂是實至名歸。他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要勾結外人毀掉自己未來的基業?
薛昊臉上再無一絲血色,轉過身去一言不發,默默地走出房門。此時已經是黃昏時分,夕陽倒映着他的身形,在地上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竟是說不出來的淒涼。
重光等到薛昊徹底消失,這才緩步進屋,從陰影中現出身形。江採萱察覺到背後有人,頭也不回就是一劍刺過來,卻被他單手接住:“師姐,是我,我回來了。”
噹啷一聲,長劍落地,江採萱捂住自己的嘴:“師弟,你,你終於回來了——”她突然蹲下身,哭得酣暢淋漓:“我爹死了,那麼多師叔伯、師兄弟也死了,你現在回來,還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重光默然走到她身邊,輕輕拍打她的肩頭:“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以爲崑崙已經足夠安全,早知道,無論如何我也不會離開。”
“不,不怪你,你走得好,當時你要是不走的話,只會白白送死。沒人替他們報仇,也沒人來搭救剩下的師兄弟。”江採萱忽然想到了什麼,止住了哭聲:“對了,現在還有不少同門被羅侯鎮壓在通天塔裡,你要想辦法救他們出去,不然崑崙就真的完了。”
“通天塔,那是什麼東西?”重光疑惑地問道。
江採萱收起淚水,她畢竟是從小修行,心性遠比普通女子堅韌,很快平復了自己的情緒:“通天塔是羅侯佔領崑崙以後,在光明頂下的山谷中歷時七天修建而成。我們崑崙剩下的師兄弟都被鎮壓在那裡,如果不是薛昊想辦法求情,我也不可能被單獨放出來,軟禁在這。對了,薛昊他——”
重光一擺手:“你不必說了,剛纔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這事還大有可疑,我們先不要這麼快下結論。當務之急,是把通天塔下的同門救出來。但是現在敵我強弱懸殊,我也沒什麼把握。對了,當日山門被破的情形如何,師叔伯們的下落怎樣?還有多少同門倖存的?知道這些我纔好決定下一步的計劃。”
江採萱定定神,看了看四周。重光道:“你不必擔心,我是用無形劍遁過來的,沒人發現。現在崑崙毀了,這世上除了我之外,再沒第二個人會這門御劍術。方圓百里之內如果有人想靠近這裡,都會被我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