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燈火昏然,院中靜寂如水。趙氏倚坐在窗前,神思恍惚地望着窗外。
雖然主人還未歇着,可是今夜的宣華院卻是格外的安靜。偶有當差的小丫頭在院外走動,也是放輕了手腳,不敢發出半分聲音。
因着這一片寂靜,遠處遠來的那幾聲淒厲叫聲,就分外清晰。聽得趙氏也不由得面色微凝,低聲輕嘆。
晴好輕輕放下手中的茶盞,靜靜地望着趙氏冷然的面容,過了好一會兒,才遲疑着道:“夫人,您還是先歇兒吧剛纔起,就一直沒吃東西……”
說話的時候,晴好小心翼翼的,只怕自己哪一句話觸怒了趙氏。雖然趙氏平日裡不大好火,可是一旦真的惹惱了她,那下場卻是不好說了……
不知道自己的貼身丫鬟在想着什麼,趙氏只是轉目看來,淡淡問道:“侯爺那裡可是用過晚飯了?怎麼忽然就說是要歇在外書房裡了呢?”
晴好目光微閃,斟酌着道:“許是看書正看到要緊處吧”
趙氏聽了,未曾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遲疑着問道:“我聽說今天四爺回來時去了前宅,和侯爺在外書房裡說了好一陣子的話……是嗎?”
“是,”晴好想了想,又道:“聽說四爺走了以後,侯爺心情不錯,在外面就能聽到侯爺的笑聲……”
“心情不錯”趙氏皺起眉,右手無意識地轉着左手腕上的那隻玉鐲。過了好一會兒才一聲低嘆。低聲道:“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我其實一直都沒有看明白華清這個人……”
晴好雖然聽得清楚,可是這樣的話卻是不敢接下去。垂下頭,她看着自己的腳尖,只當沒有聽到趙氏的話。
趙氏也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只是轉過頭去望着窗外,默然無語。
那賤人死的時候,林華清不過才五、六歲,雖是一介頑童,卻也是該記事了的。原本,她還有戒心,可偏生林華清大病了一場,之後卻好似忘了很多事似的。雖然仍是聰慧,可是比起從前卻少了幾分靈氣。而且對她這個嫡母也是格外親近。她那時候只以爲這孩子真的是一場高燒忘了前塵往事。所以也就不在心裡防着他。
再後來,因着那孩子能言善道,討人喜歡,她也就真的像對自己孩子一樣,寵着愛着。滿京城,凡是認識她的人誰不說她這個嫡母真是最善的了。這十幾年來,就是她自己的親骨肉,她也不曾像善待林華清一樣寵溺。
她以爲她對自己這個庶子,已經瞭解得很清楚、很透徹。可是今天,她迎着林華清的目光,卻忽然間覺得庶子竟是那樣陌生。究竟是什麼時候,那個只知道任意妄爲,雖然聰明卻只把聰明放在吃喝玩樂上,不求半分上進的紈絝子弟竟也變得那樣有壓迫感?哪怕是笑着,卻仍讓她心生忌憚之意。倒好像,突然間,就變了一個人……
不、不只是林華清,還有於清瑤。想當初,她初見於清瑤時,對她的印象並不算深。不過是個吹得一手好笛子的名門庶女,既無讓人眼前一亮的美貌,又沒什麼讓人爲之側目的才幹。而且,看來還是那麼溫吞水樣的性情。
所以,在林華清懇請她上門提親時,她幾乎是沒有半分猶豫就答應了下來。一個性情怯懦的女人,又不是生得國色天香。就算是討了林華清的歡心,也不過是幾天功夫。想來,林華清也是一時貪新纔想要娶了她……
新婚之後,因着於府突然遭變,她也未曾多留這新入門的兒媳,直接就打發去了農莊。本來她還以爲,林華清耐不住莊上寂寞,說不定呆不了幾天就丟下新媳婦自己跑回京裡來。可不曾想,林華清居然真是呆住了。就是回來,卻也是帶着新媳婦一起回來的。
而且,那個她以爲性子怯懦的新媳婦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給了她一連串的驚喜。尤其是今天,真是讓她大開了眼界。
執掌府中中饋近三十年,府裡哪個敢當着她的面這樣囂張?又有哪個敢在她的院中撒野叫罵?可偏偏,今天那個誰都以爲懦弱的於清瑤卻這樣做了……
震驚之後,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一直都看走了眼。不只是於清瑤,還有林華清……
“晴好,外面怎麼沒了叫聲?是打死了還是昏過去了?”
聽到趙氏的問聲,晴好側耳聽了聽,纔回道:“許是已經打完了吧五十大板,也該打完了……”
趙氏點頭,卻又突然冷哼出聲:“五十大板?我說了要重重地打,可這板子真打在趙安身上,怕是輕之又輕了吧?打發人去看看,要是他還能走,就讓他走過來,若是不能走,爬也要爬過來。”
晴好應了一聲,轉身出門。才走到門邊,正好看到自院外走進來的丫鬟。頓住腳步,她笑道:“雨霽姐姐,太太正打發我去前面看看呢怎麼樣?”她踮起腳往院外頭看,卻根本看不到什麼。
笑着瞥她一眼,雨霽淡淡道:“趙管事在後面呢打得有點重,他是自己走不了……本來,說是擡了個春凳擡着他過來請罪的。可是我想着,若是那樣,只怕太太更要惱了他,倒不如就那樣叫他自己爬過來呢這會兒,大概還在園子裡爬着呢”
晴好眨巴了下眼,臉上雖然仍在笑,卻是有些訕訕的。
雖然同是大丫頭,可她和另外幾個丫頭卻到底還是差了些。雖然別的人都說她和雨霽是夫人最器重的兩個,可是她自己心裡清楚,若說最瞭解夫人的,還是雨霽。沒辦法,誰叫雨霽命好,生在夫人奶兄的家裡。因着祖母奶過夫人,關係不同,四、五歲上就跟着夫人,說是奴婢,可情份卻與別個大不相同。且不說平時裡可以不用常在夫人跟前侍候着,就是在府中地位也很是超然,就是府中管事,也得禮讓三分呢
兩人正說話的時候,院外卻有了動靜,雖然聲音很低,可是兩人卻還是立刻聽到了。轉過頭,看看院外,雨霽揚眉笑笑,轉身就往屋裡走去。
晴好站在門口,聽到屋裡雨霽笑着回話:“夫人,我叫趙總管爬着給您請罪來了怎麼?夫人還沒吃飯?這樣怎麼行呢您要是不吃飯,侯爺知道了,可是要心疼的……”
似乎是輕笑出聲,趙氏嗔怪着:“你這丫頭,又來哄我……他又怎麼會心疼呢?”
屋裡雨霽又說了些什麼,晴好沒有再聽,轉目看向院外,看着慢慢爬過門坎,跪行而入的身影,她不由咬緊了脣。
從她進府,趙管事就一直是府中採買食材的管事,雖然不是管家,可手裡卻到底握着些實權,在府裡也算是有些體面,平時很是風光。可是沒想到,一朝犯了錯處,被責罰打板子不說,居然還這樣喝令一路爬到宣華院來。雖然入了夜,看到的人不會很多,可是想來經此事後,趙管事在府裡也是顏面盡傷,再也威風不起來了。
“夫君……”跟在趙管事身後的,正是之前被打的四兒,這會跟在後面,想扶又不敢伸手似的。嘴角嘟起,盡是怨意。臉上的紅檁未消,本就難看,因着那怨毒的神情,就更顯難看。
藉着檐下的燈籠,看清四兒的臉色,晴好不由皺眉。心知四兒是個愛記仇的人,這個時候她萬萬不能讓四兒以爲她故意嘲弄。忙抹身進了屋,低聲回稟:“太太,趙管事過來了。”
趙氏擡起眼,瞥了她一眼,平聲道:“叫他在外面跪着,什麼時候我叫了再起來……”
低聲應是,晴好出去說了。看着趙管事扶着腰小心翼翼地跪在院中,就又抹身回了屋裡。
“晴好,你的手藝好,還是你去廚房爲夫人準備些吃的吧也不要什麼太複雜的,就熬碗清粥,再拌兩樣清淡的小菜就好。”
笑着吩咐,雨霽轉過頭,笑盈盈地看着趙氏,“夫人先吃了飯,再慢慢教訓趙管事好了。左右他在外頭跪着也逃不掉……”
趙氏一笑,未置可否。晴好忙施禮退出,快步往門口的倒房走去。
她才進小廚房,外頭四兒就跟了進來。看着她,訕訕地道:“那些個小丫頭真是,也不知道趕緊着過來幫忙……晴好姐姐,我來幫你。”
看四兒要去燒竈,晴好忙攔她,“不麻煩你了,只是熬個粥,不用生那竈,只用那燒水的紅泥爐子就是……”看四兒抿着嘴角,笑得牽強,晴好想想,就道:“你若要幫忙,就幫我把那芹菜擇了好了……四兒,你剛纔也沒有吃吧?一會兒我多熬些粥,你也偷着吃些就是。”
四兒聽了,忙再三道謝。又遲疑着問道:“晴好姐姐,趙管事他這次……夫人會不會削了他的管事差事?是不是,就這樣趕出府去了?”
晴好擡頭看着四兒,忽然笑了起來:“若是要打發出府,大概就沒這一頓打了。”
“那你是說夫人不會再追究了?”四兒大喜,追着問了兩句,見晴好只是笑,並不答話,她又有些發急。“好姐姐,你就告訴下我夫人到底是怎麼想的——好不好?”
晴好盯了四兒一眼,只是搖頭:“你這問得卻是難倒我了,主子是怎麼想的,咱們這些做奴婢的,又怎麼能妄自猜測呢?四兒,做奴婢就要有做奴婢的樣子,有些時候,還是笨一些的好……”
看四兒眨眼,似乎沒有聽懂她的話,晴好搖了搖頭,低下頭去挑米,也不理四兒究竟是聽懂她的話沒有。
深宅大院裡,有誰是好過的?別說是她們這些小丫頭,怕是連那些主子也是不太好過呢
想起今天的幾位主子,晴好不由一聲低嘆,隨即苦笑:再怎樣,那也是主子總是好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