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起頭,目光對上田氏略帶一絲嘲弄的笑容,於清瑤的心口禁不住一痛。雖然是在笑着,可是田氏的目光裡沒有半分笑意,反是一片冰冷。這樣的笑容,於清瑤熟悉得很。
她還記得,當年父親亡故,生母被人牙帶出侯府之前,曾跪地苦苦哀求,可那時候的田氏,就是這樣笑着,笑得雍容華貴,卻遮不住那一絲嘲弄。好像在嘲笑:你們這些身賤地微的人,有什麼資格來和本夫人講條件呢?
是,從她那如今不知生死的生母,再到她這個小小的庶女,一生都掌控在這個高高在上的女人手裡。前世的她,到死,都沒有抗爭過一次……
嘴脣輕輕顫動,於清瑤忽然微微笑了起來。低頭垂目,帶着那一抹羞嬌與惶惑。好似根本就沒有看懂田氏笑容背後所隱藏的冷漠,真的以爲田氏是在爲她着想,爲她考慮……
“母親,能不能……”用眼睛瞥着立在田氏左右的四錦,於清瑤低聲道:“幾位姐姐這樣看着,女兒實在是不好意思……”
田氏揚起眉來,似笑非笑地睨着於清瑤,笑道:“她們幾個是慣常在的,你怕什麼呢?”
一旁的錦繡笑着湊趣:“老太太說的正是,難道二小姐還怕咱們姐妹把您說的話傳出去不成?”
於清瑤垂首,一副窘迫不安的模樣。田氏好笑地看着她,想了想,竟真地揮手道:“也罷,你們幾個且下去吧,讓我也細聽聽咱們二小姐到底想說些什麼……”
四錦跟隨田氏多年,自然聽得出田氏話裡帶着的調侃之意,也就不再說什麼,笑嘻嘻地相互推攘着出了門。
聽得門外的腳步聲離得遠了,於清瑤才終於擡起頭來……
終於,只有她與田氏兩人獨處。
指甲扣住掌心,雖然未曾用力,卻也有些微的刺痛。
眸光黯沉,於清瑤心中思緒萬千,一時竟只覺得胸口發漲,悶悶得說不出話來。
初得異能時,她只覺得自己真是神通廣大,萬事亨通。任意妄爲,全無避諱。可端午日之後,她就收斂起那股子張狂,萬事小心。她的異能不是神仙神通,雖能控制他人,可卻沒有辦法同時控制許多人。而且,當她反覆控制人時,那受控之人便會顯出異常。就如同之前秋雨軒諸人還有看守角門的王婆一樣。
所以,一直以來她都小心翼翼地選擇着受控的人選。也儘量避免在人多處使用異能。原本,她以爲她或許一輩子都不會把這異能運用到田氏身上。可沒想到,現在,卻不得不嘗試一下了。
因爲她的注視,田氏皺起眉來,面上露出些許不悅之處。“清瑤,不是有話要同我說嗎?怎麼不說了?難道那些個丫頭出去了,你還抹不開臉說嗎?”
於清瑤不說話,只是笑,笑得雙眼晶亮,彷彿隱隱閃着淡淡的金光。田氏看在眼中,下意識地扭頭去看榻上小几上剛剛生起的蠟燭。又皺眉道:“你若是不想說,那就不要說了。”
“母親難道不是想聽嗎?”於清瑤低聲說着,笑盈盈地睨着田氏,聲音雖然溫和,可目光卻是冷漠。“什麼權貴豪門,什麼書香世家,其實說到底,把我嫁到什麼樣的人家,還不是母親你的一句話嗎?”
目光一凜,田氏望着面色平靜的於清瑤,眼睛漸漸眯了起來。她從未想過,會從這個庶女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可偏偏,今天她就是聽到了。抿脣微笑,田氏平聲道:“清瑤,這樣的話,你藏在心裡多久了?我竟不知,你原來對我這個嫡母竟有諸多不滿。”
“母親不也是對我這個庶女諸多不滿嗎?”揚起眉,擺脫束縛的於清瑤笑得肆意、張揚,望着田氏,她低笑道:“我到底學不來母親這般的雍容大度,連庶女在面前這般放肆,也能這樣心平氣和地講話……我記得,從前,母親就是這樣的。哪怕是我娘在您面前說錯了話,也從未當面訓斥過……可是,那樣寬宏大度的您,怎麼就容不下她在這個已經沒了男主人的家裡多呆一日呢?”
她看着蹙眉的田氏,低低笑着,聲音有些沙啞:“母親現在心裡是不是也像當初恨我娘……不,是恨二哥的娘一樣……”
臉色突然變色,田氏的眼角輕輕抽搐着,似乎是強壓下滿腔怒意,可到底聲音不及之前般溫和了。“清瑤,你是病了,且先回去歇着吧我明個兒叫大夫來瞧你。”
於清瑤低笑:“母親,我現在去歇着了,您那些話要說與誰聽呢?不是說今天有江南的來信嗎?我還當母親你今天留下我,就是要說想把我這個庶女嫁給您那個表外甥呢”
田氏目光忽閃,眼神更冷:“你的消息倒是靈通,看來柳絮派到你院中,還真是派上用場了……是啊,我之前是有那個意思。不過現在,觀你眉鋒似劍,面露賤格,不恭不順不賢之態,怎麼配得起我那個外甥呢?”
褪去最後一層慈母外衣,田氏目露厭惡:“本來,我想着你平日裡是個恭順有禮的,便想着親上加親,讓你日後也能享幾天富貴,這才厚顏寫了書信問我那姐妹之意……是我太高看了你。賤人所生的,就是賤人。根本就不值得擡舉……於清瑤,你隱忍數載,卻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到底是爲的什麼?你以爲單憑你之前得了恭成王王妃的青眼,就能飛上枝頭了嗎?快醒醒你的美夢吧就單隻你這庶出的身份,日後能做人的續絃,都要謝天謝地謝謝菩薩了……”
“母親,您的話說得真是刻薄。”於清瑤微笑,並不因田氏的喝斥而變了臉色,反倒覺得這樣撕開了一切臉皮,真是痛快。忍了太久,她終於能夠這樣與田氏面對面地把話說開。當然,這是她拿準了之後田氏會忘了這一切,要不然,她還真不敢這樣直面這一直壓在她頭上,猶如一座重山的嫡母。
“母親,你想把我嫁給陳國邦,不是因爲想讓我享福。而是覺得陳國邦他日能中進士,也可成爲大哥的臂助。雖然今日家中不過是清貴侯爵,全無半分實權,可是往日的關係網到底還是在的。今日謀算,又誰知他日,會不會就派上用場呢”
她的聲音雖然低,可是聽在田氏耳中,卻如一道晴天霹靂。“你胡說什麼於清瑤,什麼他日什麼關係網,你一個鎮日鎖在閨閣的女子,怎敢混說這些事……”
“我說什麼了?母親,我其實也沒有說什麼啊”於清瑤勾起嘴角,彎起眉眼,笑得詭異。“我還沒有說,大哥逼*二嫂,害死二嫂的事呢”
原本要撐身站起的田氏,一下子跌坐回榻上,定定地看着於清瑤,澀聲道:“你、你胡說什麼……”
透着虛意的聲音,讓於清瑤笑得更加開懷:“我說的,是母親心知肚明的事啊母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大哥做出那樣的事,你不會以爲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吧?”
嚥着唾沫,田氏定定地望着於清瑤,忽然間張開嘴……
就在她張開嘴的剎那,於清瑤欺身而上,手緊緊地貼在田氏的胸前:“母親,不要叫……”
田氏目光一滯,張開的嘴緩緩合上,雖然眼中難掩驚惶之色。可口中卻發不出半分聲音。
於清瑤抿脣偷笑,像個偷吃點心被人發現的孩子一樣,帶着一絲不好意思的竊喜。“母親,你以爲我是發瘋了,才同你說這些是嗎?可惜啊,我沒有瘋……而且,等我說完這些話之後,你就會忘記剛纔我們之間的對話,忘記我曾經這樣大逆不道地違逆您……”抓住田氏的手,於清瑤定定地凝望着田氏的眼睛。低聲而嚴肅地說着:“從現在起,忘了你想要把庶女許配給陳國邦的事。不管日後是誰來求親,你的庶女不曾首肯,你萬萬不會答應……母親,其實,你還是很疼你的庶女的——以後,再對她更好一些吧”
耳中聽到院外傳來的嬉笑之聲。於清瑤目光微閃,低聲道:“母親,我剛纔同您說了一些心理話,你很開心呢所以,現在開始笑吧……”
手緩緩縮回,於清瑤又坐回腳踏上。雙手虛握成拳,輕輕地敲打着田氏的腿。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田氏,看着田氏的神情從茫然漸漸回覆自然,面上現出淡淡的微笑。她收回目光,垂下頭去。
身後,傳來開門聲。四錦笑着邁進門來,人還未走進內室來,錦繡已先笑道:“老太太,奴婢叫廚房裡把二小姐的飯也開在咱們慈萱堂了。您看,是不是現在就開飯呢?”
聞聲轉目,田氏微笑着,可若是細看,便會覺得這笑容多少有些不自然。四錦雖是看在眼中,卻只當田氏對庶女仍心存芥蒂,並不曾太往心裡去。只是笑着過來伺候。
於清瑤也不推讓,笑着讓錦葵接手,自己站起來,去接錦屏手中的碗筷:“我來伺候母親……”
田氏望着她手中的碗筷,眼角一抽,忽然道:“你坐着吧,這種事,叫這些丫頭做就是。”
正扶她的錦繡一愕,忍不住擡頭去看。往常,這些事於清瑤做的時候,田氏可從沒有出聲阻止過。
於清瑤微笑着,雖然田氏發了話,卻仍一一擺好了碗筷,又親自去端食物:“女兒服侍母親,本就是應該的,怎麼會覺得辛苦呢?”笑意盈盈,她坐在田氏身邊,和田氏目光相對,一起笑了起來,全然一派母慈女孝。又有誰知曉,剛纔在這間房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