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一連叫了幾聲,眼見兩人只是面面相覷,卻沒人回頭答她的話,心中發急。連聲叫嚷,只叫着錦繡過來扶她,偏這會兒錦繡卻不在屋裡。心中焦切,田氏撐起身,想要坐起,可不想久臥在牀,身子發虛,竟是一頭自牀上栽了下來。
聽到“撲通”一聲,孟慧娘和於清瑤也是吃了一驚。扭頭去看,驚見田氏跌倒在牀,不由大驚。也顧不得說別的,兩人慌忙跑過去。一面去扶田氏,一面大聲叫人進來幫忙。站在外頭的幾個丫頭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幾人七手八腳把田氏扶上了牀。
田氏躺在牀上,喘着粗氣,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等緩過神來,才喘着氣罵道:“都說久病牀前無孝子!現在我這老婆子是真的信了這句話了……”甩開孟慧孃的手,田氏淚流滿面,哭道:“你們一個兩個的,現在都不把我這老婆子放在眼裡了!好,好……你們翅膀都硬了!個有個的打算,我這個老婆子說話也不當用……”
可巧錦繡正好捧了溫茶過來,纔要搭手去扶田氏,已經被田氏一記耳光打在臉上。“你個小賤蹄子,養你都是白養你了!良心被狗吃了的東西,養你還不如養條狗,狗還能衝着我搖搖尾巴呢!你能做什麼?白白浪費米飯……哭?!你有什麼好哭的!真以爲我老了,不中用了,就不能奈何得了你了是吧?不少字告訴你,我就是老了,不中用了,可收拾你個小賤蹄子還是能的,若是再出半分差錯,就把你打發出去……”
錦繡被罵得只是哭,原本就清瘦的臉頰更顯得楚楚可憐。
於清瑤在旁冷眼旁觀,又如何不知道嫡母所罵的並不是這丫頭,而是她這個逆了天的庶女呢?當下並不言語,只是微微笑着,裝作沒有聽出。如果說田氏真能奈她何,倒也不是不可能。畢竟若是田氏一狀告到衙門裡,她這個庶女大不孝的罪名是逃不掉了。只不過,就算是於家落敗了,以田氏那愛面子的性格,又怎麼會真的一狀告到衙門去呢?
看着田氏似乎緩過氣來,在孟慧孃的服侍下側躺了身,於清瑤這才笑吟吟上前,挨在牀邊坐在繡墩上,笑着問道:“母親,可要去請大夫?若是哪裡不舒服,可一定要說。要是一直忍着……”
“不勞姑奶奶費心,我這老婆子還經得起這番折磨。”冷冷地打斷於清瑤的話,田氏輕咳了兩聲。又開始問:“都什麼時候了,清瓊什麼還沒有來?慧娘,你昨個兒可是打發人過去請了?”看孟慧娘諾諾應聲,卻不顯急切,她不由恨聲罵道:“我是爲的什麼?還不是爲了你們夫婦二人?可憐我操碎了心,怎麼倒是被這樣嫌棄?!”
“母親,媳婦怎麼會嫌棄……”孟慧孃的聲音一頓,遲疑,卻不知要怎麼說話了。於清瑤在旁看着,冷幽幽地說了一聲:“大嫂,我看還是把事情都和母親說了吧!她早晚也是要知道的……”
孟慧娘還沒有說話,田氏已經警覺地扭頭看向於清瑤:“你們有什麼瞞着我的!慧娘,是不是你也欺我老病在牀,就什麼都不同我說了是不是?”
孟慧娘遲疑着,壓低了聲音勸道:“母親,大夫說了,你不宜太過操勞……家裡的事總在三弟妹在管……”
“呸!真當我老糊塗了?這會兒要和那眼皮窄的商賈之女爭權奪利?!管家管家!我從嫁入於家就一直在管家,管了三十幾年的家,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人在背後搞的那些鬼嗎?都以爲這個家是好管的……我索性就什麼都不管。可是我不管家,家裡的大事卻還是要問過我!我不管,你們知道要怎麼辦嗎?”。聲音稍頓,她又喝罵道:“要不是你們一直瞞着我,於家會變成現在這般模樣嗎?”。
被賣得臉上發燒,孟慧娘咬着嘴脣,想了想才道:“母親,我們不告訴您,也是怕您着急上火……其實,之前白家那頭打發人來提退親的事——三弟他們已經答應了!”
於清瑤沒想到孟慧娘頭一件提的居然是於鈺的事,這會兒想要攔卻已經來不及。
田氏聽到退親二字,臉色煞白,連眼神都有些發直,只是一疊聲地叫着:“誰叫他們答應的,誰叫他們答應的……這羣孽帳……去!把老三兩口子叫來見我!我倒要問問,他們是不是真的當我是死的,居然這麼大的事問都不問我,就答應下來了。”
見田氏那般模樣,錦繡也是怕得狠了,顧不得多說什麼,一轉身就鑽了出去。於清瑤心中微動,卻沒有出聲叫住,只隱約聽見錦繡在外頭不知和誰說了句什麼,然後就聽不到聲音了。
眼見孟慧娘扶着田氏,小聲低勸,又陪着掉眼淚,唉聲嘆氣的。於清瑤也懶得理會。轉身打了簾子往外看,卻見院中站着於鈺。想是聽到了屋裡的說話聲,於鈺的臉色很不好看。
聽到聲音,他擡起頭,對上於清瑤的眼眸,便立刻閃開。神情間頗有些狼狽之色。想是因爲於清瑤這樣的注視很是難堪。
於清瑤想了想,還是走出門,微笑着施了一禮,淡淡道:“五哥,我們許久未見了,五哥便沒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於鈺盯了她一眼,忽然嘆氣:“有什麼好說的?一夕之間,所有的事都變了,倒好似天地都徹底顛覆了一般……二妹,我們於家再也回不去從前了——是嗎?”。
於清瑤聞言,只能垂首苦笑,卻不知該怎樣回答。她這個五哥,自生下來就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是被寵大的,什麼苦頭都沒有吃過,對世間道悽苦更是一無所知。從前的他,溫和開朗,雖有權貴世家子普遍的清傲與愚昧,卻也有着少有的善良與溫和。
那樣的五哥,似一輪明月,令人見之生慕。可是現在的五哥,卻似明月蒙塵,珠墜沙中,再也看不到那溫潤的光……
“五哥。世事無常,這世上的確是有很多事不受我們控制的。命運,就是那麼奇怪,不管你願不願意,它都像車輪一樣緩慢而堅定地向前。哪怕它輾碎無數人的生活,也不會稍有停歇。可是,五哥,不論命運如何變,至少我們現在都還活着不是嗎?有些人,就那樣悄無聲息地死去,就再也沒有機會重新來過了……”
“重新來過?”於鈺看着於清瑤,皺起眉,似乎是真的在想這個問題。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喃:“現在這個樣子,還是在活着嗎?”。
於清瑤怔住,張開嘴要答,卻又遲疑。或許,對於於鈺來說,現在這樣的生活,真的比死更難受吧?不少字!
“五哥,”她輕聲喚着,清亮的眼眸望着她,格外認真:“如果你不是在活着,爲什麼還要每天吃飯、喝水,甚至還在生氣、惱怒、傷心、茫然呢?”
迎着於鈺的眼,她低聲道:“其實,不單只是你一個。我們不都是要重新開始過一種新的生活嗎?或許會很艱難,可是,終究還是活着……”
苦笑着,於鈺低聲呢喃:“活着……”轉過頭,看着於清瑤,他似乎還要說些什麼,卻被突來的聲音打斷:“五弟也在啊!”於重山笑着叫了一聲,又看向於清瑤,“二妹,母親她怎麼突然喚我們夫婦——可是有什麼訓斥?”
問這話的時候,於重山的眼角睨着於鈺,顯然也是聽着錦繡說了些什麼。心裡疑心着是於鈺對田氏說了什麼。
於清瑤微微笑着,卻沒有答話。眼看着落在後面的沈盈盈在文竹的攙扶下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就笑道:“三哥和三嫂還是進去再說吧!我想母親也是心急想問個究竟,並不是要追究什麼……”
她不說還好,一說話,沈盈盈就冷笑出聲:“就是要追究也追究不到我們身上。這事兒,可不是我們鬧的……”
於清瑤垂下眼簾,並不接話,甚至在於重山和沈盈盈抹身往房裡走去時,也沒有跟上。
於鈺從始自終,都沒有和沈盈盈打過招呼。就那樣沉着臉,冷冷地看着沈盈盈的背影。想來,對新近當家的沈盈盈也是諸多不滿的。
於清瑤也不說話,就那樣站在他的身後。聽着裡頭傳出田氏的喝問之聲,卻無意在這個時候進去觸黴頭。
田氏想是真的氣得狠了,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更是不知摔碎了什麼東西,只聽得一聲胞響,於重山“唉喲”一聲,沈盈盈驚叫出聲,也不知是不是打到於重山哪裡了。
於清瑤還在心裡琢磨着,於鈺卻突然動了。一撩簾,他快步進了房,竟是直接大聲道:“母親,您也別罵三哥三嫂了。這門親事,是我自己作主退了的!”
於清瑤在外聽見,不由心中奇怪。一念轉處,也立刻撩簾而入。
人一進去,就看見於鈺直挺挺地跪在牀前,竟擺出任打任罵的姿態。反是剛纔捱罵的於重山夫婦退開了幾步,正自低語。而原本氣勢洶洶的田氏,倚坐在牀上,用手指點着於鈺,竟是氣得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