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聲調扭曲的慘叫聲傳入耳中,於清瑤正端起茶盞的手不由得一抖,臉上露出隱忍的神情。
正在受罰的人,是李媽媽。這受罰挨板子的地點卻不是慈萱堂,而是在二門門前。
陪着孟慧娘,於清瑤就坐在離二門不遠的一座小亭裡,隔着花樹,雖然看不太清楚正在受罰的人,可是卻能清楚地看到二門上的情形。
此刻門裡門外,聚集着數不清的人。門裡園中,站着各房的奴婢僕婦;門外影壁前,卻是前宅的一些管事連帶僕人。這樣前後宅的下人,無論男女,聚在一起,在侯府裡是很少的情形。若是往常,有些個不守規矩的毛頭小子,怕要壯着膽子笑嘻嘻地說上幾句葷話,刻意挑逗得對面那些一年裡也未必能見着幾次的漂亮丫鬟了。而門裡的丫鬟們,就是羞紅了臉,低着頭也少不得要偷瞄幾眼,暗自盤算着自己過幾年的大事……
可是這會兒,裡裡外外的人,卻沒有一個敢亂說亂動、亂動心思。耳邊迴盪着李媽媽一聲慘過一聲的哀叫,眼裡看着一個在府裡也算有過些體面的媽媽,是如何被打得屁股開花,血肉模糊,就是再大膽的,也要心存顧忌,肝膽俱寒了。
這是在敲山震虎,這是殺雞給猴看,這是在赤?祼祼地削她的面子。怕是在這之後,閤府上下,更沒有哪個把她這個二小姐放在眼裡的了。可是,於清瑤又能怎樣?
捧着茶盞的手在抖着,緊抿的脣在抖着,瞪大的眼睛睫毛也在止不住地輕顫,此刻的於清瑤,好像一個被嚇壞的孩子,只差沒有當着衆人的面,失聲痛哭出來。
沒有人知道,在她的心底卻是平靜得近似冷漠。那麼重的板子,打在皮肉上,一定是很痛的吧?可是,想來她的痛仍不如夢中的雪兒。那樣痛得咬破了嘴脣,咬爛了舌頭,磕破了額頭,發不出聲音,好似從河裡剛被撈上來一樣,周身溼透的除了冷汗,還有血……
她還記得她的心也痛得如同刀割,待她從暈厥中醒來,可憐的雪兒已經活生生地被打死在她眼前……
她知道李媽媽貪財,知道她手腳不乾淨,可是從前她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原諒她,幫着她遮掩過去。直到,她再也遮不住;直到,李媽媽爲了掩飾自己的罪,投靠了葉吟霜;直到,她們害死了雪兒……
這一次,她再也不會讓那一場慘劇,在眼前重現。這一次,她再也不會心軟……
目光微凜,她轉過眼去看立在亭外的丫鬟們。在那些神情緊張而惶惑的丫鬟裡,站着雪兒。雖然剛和李媽媽吵過架,可卻仍被眼前的一幕嚇得白了臉,有些手足無措。哪怕是剛纔被罰了兩個月的月錢,也沒見她嚇成這個樣子。
雪兒總是這般善良,哪怕有時候嘴上厲害些,可是卻是刀子嘴豆腐心。這樣的雪兒,真好……她寧願她永遠都是這樣,不用像那個夢裡時時刻刻都警惕着,好像是一隻護雛的母雞,隨時都會張開羽翼,亮出尖爪和喙來。
這一次,她會護着雪兒,要她一直一直都只像現在這樣既甜美又善良還帶着些小天真與糊塗……
她自己已再也回不去從前,有一個仍一直如從前一樣的人,也好。
眼中有了淚意,於清瑤沒有去擦,任由淚水滾滾而下。
旁人只道她是爲李媽媽傷心,又有誰知,她只是在緬懷自己再也尋不回的那些懵懂與天真。
在花亭外,有一雙眼睛,不像其他的丫鬟一樣,有些發直地看着二門那頭,滿是驚懼不安。柳絮站在人羣裡,眼睛一直是在望着花亭裡的。
孟慧娘好似全未聽到任何聲音的冷淡,她看在眼裡。於清瑤的又驚又懼,珊然淚下,她也看在眼裡。
因爲於清瑤看似正常的反應,她有些懷疑自己之前看到的,猜到的是不是都是錯的。更或許,小姐是想逐出李媽媽的,可卻沒有想到她會受到這樣重的責罰,現在也有些後悔了。
心裡胡思亂想着,卻又有些拿不準,直到跟着於清瑤回了秋雨軒,她仍有些糊塗。
似乎是真地嚇到了,於清瑤回到秋雨軒,就坐在梳妝檯前發怔。過了好一會會,才叫雪兒取了她的錢匣子,撿了些碎銀,用荷包包了,吩咐柳絮道:“我去前面守着,趁沒人時,你就把這荷包交給李媽媽,等人牙子來領人時,我就不去送她了。只望她以後能好好的……這點錢也就是讓她有個伴身錢,以備不時之需。”說着話,又擡手擦了擦眼睛,這才揮手叫柳絮下去。
柳絮掂着手裡的荷包,總也有三、四兩重,再想想剛纔看到小姐的錢匣裡也不過還剩了和這個差不多的銀了。不由得嘆了一聲。二小姐每月的例錢統共也不過五兩,雖說別的用度都是公中出的,可到底總還另有別的地兒要花錢的。想來,二小姐對李媽媽真的是不錯了!總還是李媽媽自己不醒事,竟然犯了這樣的錯處。
這樣一想,她心裡便寬鬆了許多,之前那兔死狐悲之感也便淡了些。雖然跟着的主子要能幹纔好,可是如果主子是個鐵石心腸,全無半分情義的,那她們這些奴婢也沒什麼好處。
不提柳絮出去辦差,只說於清瑤看着柳絮去得遠了,便立刻擦了臉頰的淚,隔着窗櫺往外看了看,見院裡一片寂靜,那些丫鬟僕婦也不知躲到哪兒去了,便叫雪兒把門關上。
返身走進內室,她坐在牀上,擡眼看看仍有些魂遊天外的雪兒,不由得一聲低嘆。喚過雪兒,拉着她的手低聲問道:“你可還覺得怕?雪兒啊,李媽媽這個樣子,我也是不想的。可是你想想,如果這樣她沒有因爲這落了罪,日後只怕偷得更多,到那時候,有可能不只她一個人受罪,說不定連咱們也被她的貪心害了。”
雪兒靜默着,想想,就點了點頭:“奴婢也知道,只是心裡總好像有些慌……小姐,日後要是奴婢也……”
“不會的!”還沒等她說完,於清瑤已經打斷她的話:“我說過,會護你周全,如果有人想傷你,除非我死!”
她說得這樣斬釘截鐵,讓雪兒的眼淚立刻落了下來。可是感動之餘卻又有些疑惑,從前她只以爲小姐什麼都不在乎的。不管她再如何用心,小姐也不會把她這樣的小小奴婢放在心上。可是,原來她錯了,小姐一直都是對她這麼好的……
哽咽着,她默默抹着眼淚,嘴角卻越翹越高。
眼見於清瑤返身在牀裡頭取着什麼東西,她忙爬過去幫忙。“小姐,你是要……”她的聲音一頓,瞪大眼睛,連半分聲音都發不出。
匣子一打開,雪兒就覺眼前一亮。
外室投入的暖暖陽光裡,塵埃靜靜地浮動着,就在這樣的昏光下,匣中的各色寶石散發着耀眼的光,大有如鴿蛋,小有如指甲,雖然分不清都是些什麼寶石,可光是這色彩絢麗的光芒,就讓雪兒移不開眼了。
“小、小姐,這寶石……”不是已經被李媽媽偷走了嗎?小姐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從庫房裡拿走的,她竟然不知。那,剛纔李媽媽說自己沒有偷寶石是真的啦!還有那些個東西……
擡眼看着雪兒,於清瑤只淡淡道:“李媽媽是沒拿這些寶石,可是其他的東西卻是拿了的。就是沒有這匣寶石,她也逃不掉今天這個下場……其實,今天爲什麼母親沒有那麼追究,因爲她原本就不想我有這匣寶石……”
一個不起眼的庶女,也配有和她女兒一樣的嫁妝?!
如果不是這匣寶石是父親在世時賞的,怕是早就落在母親手裡了。
垂下眼簾,於清瑤苦笑着,又道:“雪兒,你哥哥不是已經託人給你傳了話嗎?你現在就讓人捎話出去,只說‘四月初八日,相國寺’,你哥哥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四月初八?是佛誕日。小姐是打算……”雪兒哽了一下,有些不確定地問:“小姐,你拿了這盒寶石是想做什麼?不會也是想讓我哥哥拿去賣吧?這可是老侯爺留給你的。雖然年頭久了些,可是這些年保管得甚好,還是很值錢的。您要是賣了,可就再也買不回來了。等您出嫁時,可怎麼辦纔好呢?”
“真是傻丫頭!寶石丟都丟了,難道我還能用它做頭面嗎?再說,你以爲母親真會讓我在出嫁時做上這一副頭面嗎?怎麼可能呢?”
雖然於清瑤的聲音平淡,並不顯半分悲切,可是雪兒還是眼淚汪汪地看着她。瞧着雪兒這副模樣,於清瑤不由笑着搖頭道:“雪兒,我現在要你哥哥幫我把這寶石賣掉,就是在爲將來做打算啊!你想想,以後不管怎樣,我都是要嫁人的。可嫁的那人是好是壞,是善是惡,又會不會疼着我寵着我愛着我敬着我,都是說不清楚的。我若不現在就爲將來做些打算,那日後一旦夫家的人對我不好,我要怎麼辦呢?”
雖然是感嘆,可其實她的心裡一早就已經放棄。她的命,從醒來那一刻起,便不再是取決於別人,不管是未來會出現在她生命裡的男人還是田氏或是她的兄嫂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