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進洛陽城時,正好是黃昏。城門已緩緩合攏,林華清卻縱馬飛馳,搶在最後一刻攔下了關門的守城軍士。
雖然於清瑤到時,那軍士已經一臉微笑,毫無半分不滿之色。雖然沒瞧見,可看着那軍士嘴角的笑,和腰間鼓鼓的一塊,於清瑤不用細想,也知道林華清做過什麼了。
不過不管怎樣,總還是趕進了洛陽城,要不然,說不得要在城外過上****了。
城門已落,月上柳梢,可洛陽城中仍是燈火通明,繁華之狀不下於京師。單隻看這城中富貴,竟似看不出二致來。而且這座九朝古都,比之汴京,更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樸之美。
只是於清瑤心急意慌,倒無心去細賞風景,一路行來,也未對道路兩旁多加打量。反倒是妞兒,到底年輕,趴在車窗上,不時發出驚歎。許婆子雖然也是探頭看去,可是到底端着架子,還能一直穩住。
馬車停下,林華清親自到了車門前,扶了於清瑤下車。
擡頭看那客棧的匾額,卻是大大的“雲記”二字。檐上垂下的大紅燈籠,描繪着漂亮的雲紋。
轉過頭,看了看林華清,於清瑤也沒有說話。只是隨着林華清慢慢走了進去。人還未走進客棧時,早有夥計笑着奔了出來,牽馬的牽馬,領路的領路。
於清瑤笑盈盈地冷眼旁觀,倒沒覺得有什麼異樣,這領路的夥計雖然很是殷勤,可是分明卻是不認識林華清的。
似乎是覺察出於清瑤的目光,林華清偏了頭,迎着於清瑤的目光,笑着眨了眨眼。於清瑤笑笑,倒不好意思再盯着。
一行人,被那夥計引到櫃檯,櫃檯後的掌櫃卻是出奇的年輕。擡起頭來,看清於清瑤一行人,眼眸半眯,臉上立刻就綻開了笑容,“幾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他還未說完,林華清已經手一伸,在他面前一晃而過。外人看,看似只是揮了揮手,可是於清瑤卻看得分明,林華清手中扣着一塊小小金牌。雖然沒能看得太細,可是那塊金牌應該和林華清給於鈺的銅牌是一樣款式的。
那掌櫃的目光微閃,看着林華清,笑着拱了拱手,“客官身邊有家眷,想來還是住單獨的套院更方便些。正好,小店還有一間上好的套院空閒着,還請客官隨小人來……”
林華清笑笑,挽了於清瑤就跟上那肅手帶路的掌櫃。看到掌櫃的親自引路,那原來陪着的夥計立刻識趣地退開,猶不忘陪笑道:“小的這就先去打熱水,先送了茶過去。一會兒客官要用水,吩咐一聲,小的就叫大廚房送過去……”
於清瑤的手,不知不覺中拉緊了林華清。雖然一切看來都很平淡,可是她的心裡卻忍不住很是緊張。哪怕是歷了兩世,她還未曾經歷過這樣的事。不知怎麼的,心裡卻又有些覺得興奮。如果雲記客棧真的是恭成王府用以收集情報的地方,那負責這些的林華清豈不就是探子的頭目?她如今,就是在那種只有在傳奇故事裡纔會出現的地方……
失笑搖頭,於清瑤擡起頭,迎着林華清的目光,只是微笑。
揚起眉,林華清眼中雖有探詢之間,可是最終卻還是什麼都沒有問。
掌櫃說的,果然是一座套院。極清靜的小院,小小的四合院,牆高高的,又不與別的院子相鄰,顯得有些冷清,換而言之,也就是極安全。
才一進了正房,那掌櫃就恭身施禮,“敢問,可是林公子當面?”
見林華清點頭,他便更恭敬幾分,“小人施成,去年就知道公子接下了客棧的生意,只是一直沒有機會拜會公子,適才沒有立時認出,還望公子恕罪?”
“何罪之有呢?”林華清笑笑,向施成介紹於清瑤,“這是拙荊,有什麼話施掌櫃儘管說就是。”
施成看看於清瑤,似乎有些奇怪,只是一瞥之間,就收斂了疑惑之色。
恭敬地向林華清施了一禮,他才和聲道:“之前公子交派的任務,屬下已經派人覆命。想來公子此次前來,仍是爲了前事吧?”
於清瑤目光一閃,這才知道林華清究竟託的什麼人來查她親孃的下落。因着事關重大,她也顧不得避嫌。而且施成既然當着她的面也說出“屬下”這樣的話,想來也是沒想過要回避了的。
看着於清瑤的模樣,林華清也沒有遮掩,笑着叫施成坐了,他才平聲道:“施掌櫃還請再把那事仔細說上一次。我也不瞞掌櫃,之前請你們幫忙找的那位沈氏,乃是拙荊生母。”
施成笑笑,卻似乎並沒有多少驚訝之色。正待說話,外頭已傳來阿大的聲音:“公子,夥計來送茶水。”
林華清淡淡應了聲,進來的卻不是客棧的夥計,而是阿大親自提了壺進來。提茶壺,一一斟好茶,他就立刻退了出去。別說是問話,就是連眼睛都沒亂瞄半分。和太過機靈的小子相比,這個阿大很是穩重。
施成看着阿大退出去,有意無意地笑道:“公子身邊果然都是些能幹的。”
林華清淡淡一笑,卻沒有說話。於清瑤卻暗自在肚中道:阿大和小子雖然是常跟在林華清身邊,可是若要說真正得用的,怕還是那些隱在暗處,有些連她都未曾見過的人吧。就好比說,桃花山莊的管事,就比阿大他們能幹上十倍了。
這樣的念頭,不過在心中一轉而過。於清瑤仍是一聲不吭地看着施成,只等他開口講孃親的事。
施成卻是端起茶,先喝了半盞茶,纔開口說起來:“之前公子派人來說,要找一個當年在京中做牙婆的老婦劉氏。屬下得訊之後,就派了人在城中四下打聽,後來,終於在靠近通門的里仁坊找到了這個劉婆子。屬下當時是親自去見的這劉婆子。雖然她如今年紀老邁,可是記性卻還好,屬下一問起當年的事,她大半還能說得出。所以屬下就先向她詢問了那位沈姨娘的事情……”
聽到這裡,於清瑤不由得把身子向前傾了傾,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那位安樂侯府的沈姨娘,劉婆子記得卻是很清楚。屬下一提起,她就嘆氣,說是做牙婆實在是一個造孽的行當。當年,也是害苦了許多人,令人骨肉分離,家不成家,所以老天爺才罰她,臨老了居然沒個兒子送終……”
聽到這裡,雖然不是關於她孃親的事,可於清瑤卻還是忍不住插嘴問道:“不是說她離開汴京,就是被兒子接過來養老的嗎?怎麼會沒兒子送終呢?”
“回太太,三年前,劉婆子的兒子出外行腳時,不慎墜入洛水,淹死了。”先是答了於清瑤的問題,施成緩了緩,才又道:“也是因爲這件事,劉婆子很是感慨,所以這幾年一直吃素,希望能爲孫子積些陰德。”
看於清瑤一臉唏噓,他停頓了下,又說下去:“屬下才對劉婆子說起沈姨娘,她就拍着腿叫起來:說是巧得很,她去年還在洛陽見到過那位沈姨娘……”
“洛陽……不是長安?”於清瑤嚥了下口水,聲音有些哽咽。她有很多話想問,卻也知道不該打斷施成。
只聽施成說道:“屬下也怕是劉婆子認錯了人,特意問得清楚。她起先也是惶惑,可後來卻又很肯定地說那一定是沈姨娘。雖然那次在街上遇見,她叫了沈姨娘,沈姨娘並沒有應聲,可是卻分明是回頭看了她一眼。若不是本人,又怎會如此?”
“屬下覺得她說得有理,所以就按劉婆子的說法,細細找了去。果然,是找到了沈姨娘……”施成揚起眉,似乎也頗有幾分得色,“唐時,若要做生意必在西市、東市,如今雖然早已不是那個樣子,可是西市附近卻仍然很是熱鬧。屬下就是在西市那頭找到沈姨娘的……”
“她在西市——做什麼?”聲音有些發顫,於清瑤的手不自覺地絞在一起。她很怕,聽到孃親過得不好。雖然她想着,只要找到她,就帶她回去享福。可是卻仍希望能聽到這幾年,她一直過得很好……
施成咳了一聲:“沈姨娘如今已經另嫁他人……夫家是姓楊的。屬下在西市,只聽得人叫她楊大娘子……她現在的夫君,名喚老實,在西市是開雜貨店的,聽說人很是老實,做生意倒是一把好手,附近的街坊都愛去他那裡買東西……”
施成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的,於清瑤眨着眼,卻發覺自己竟似乎有些聽不大進去他說的那些話似的。
“施掌櫃,”她的聲音有些尖利:“你只要告訴我,她過得好不好就可以了……”
施成怔了下,才緩緩道:“屬下曾裝作是去買東西的,楊家的生活並不算多麼富裕,可是我看,沈姨娘的氣色很好。而且……”
於清瑤擺了擺手,“不用再說了,你告訴我地址,我親自去見她……”捏着手,她站起身,卻被林華清猛地拉住。
“娘子,我知道你心裡急切,可是這個時候……”林華清搖了搖頭,笑道:“陪我好好吃了飯,睡上一覺,我不想讓孃親看到她的女婿居然那麼邋遢。”
看着林華清,於清瑤也知現在的確不是好時機,只能垂下頭去。
而施成,在林華清說出孃親二字時,忍不住擡頭瞥了他一眼。
他在調查時,已經知道林華清的娘子是安樂侯府的庶出小姐。若是按着規矩,別說是林華清,就是於清瑤也不能叫沈氏作孃親的。可是現在林華清竟是這樣自然地叫着孃親,看來,這位林公子對新婚太太真的很寵愛呢
心裡有了分數,施成笑着應聲,對於清瑤的態度更恭敬三分。甚至還一直表示,明個一早,他就親自帶路去西市那頭。
林華清未置可否,笑着逐退施成,立刻就攬住於清瑤的肩膀,“娘子,你莫要急。我之前聽施成派去的人說了楊家的情形,覺得孃親雖然過得清貧,可日子應該還算開心……”
“我想她開心的……”於清瑤低聲呢喃着,神情卻又有些迷茫,“夫君,我有些怕這樣急切地趕來洛陽,我明明是急着要見孃親的,甚至恨不得立時就跑到她身邊。可是、可是我有些怕——要是娘怨我,或是根本就忘了我呢?”
從領口拉出一塊玉佩,她握在手上,苦笑道:“這塊玉佩,是孃親留給我的唯一信物。可是,去年我曾經把它賣了出去……雖然後來又買了回來,可是那時候我是真的想着,哪怕是再買不回來,也要賣掉的。”
垂下眼簾,她合上眼,靜了好一會兒,才道:“我真的很壞——是不是?連孃親留給我的唯一念想,也毫不猶豫地賣掉。如果娘知道,一定會氣我了……”
握着於清瑤的手,林華清想了想才沉聲道:“這塊玉佩,讓你有了第一筆錢,這纔有了後來讓陸初五開染坊的事情——是吧?清瑤,若我是孃親,不會氣你。只會覺得,我留給女兒的東西,幫到了她,很開心……”
“真的?”於清瑤看着林華清,雖然明知他說的話一半是爲了寬慰她,卻還是笑了起來。
她很想娘呢不只是這六年的時光,還有前世的十一年光陰,這漫長的十幾年,每當受了委屈,她總會想起娘,想起她憐惜的目光,想起她瘦削,想要爲她遮攔風雨的身影……
“華清,我很想娘呢”
於清瑤低低說着,倚着林華清的肩,與他說那些似乎已經有些模糊的記憶,說那些原以爲已經忘記的點點滴滴。
“原來,我還是清晰的記得母親的模樣啊”她低聲笑着。
然後,這一整夜,夢裡也全是母親的模樣。
在夢裡,那張清秀的面容上,全是溫柔的笑容,眼神中帶着的憐愛,似乎因着歲月的沉澱而越發的深沉……
“母親,你還會記得我嗎?”邁出套院的時候,於清瑤仰起頭,看着蔚藍的天空,笑容雖然燦爛,眼神卻有幾分迷離。
而在不遠處,林華清正在聽着施成說話。
“你是說……昨晚你怎麼……我也知道,是我娘子沒讓你有機會說出來……”林華清搖了搖頭,轉過頭望着於清瑤的背影,笑容裡多了幾分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