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五,戊申月,甲寅日。
宜:祭祀,齋醮,祈福,解除……
忌:動土,上樑,婚嫁……
今天,天氣很好。於清瑤立在樹下,仰起頭,望着頭頂燦爛的眩目陽光,心情卻並不是很好。
遠處,隱約傳來喜樂聲,想來,在前宅的迎親隊伍就要出發了。黃昏時分,葉如霜將被迎入安樂侯府,成爲她的二嫂。
不知道,葉如霜此刻是否已經妝扮好,等着步上花轎,成爲別人的新娘。或許,她根本就不知道,這個日子並不是什麼黃道吉日吧?
雖然是這樣希望的,可是於清瑤知道,她不過是想自己心情好受些。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聽到前面雪兒的催促聲,她不由低聲輕嘆。卻還是快步跟在。
趕到前宅大堂時,於子懷正在同田氏告別:“母親,孩兒這便去了。”他微微笑着施禮,仍是謙和恭順,全無半分異色。
二哥,是真的沒有半分不甘嗎?避在一旁,看着於子懷的背影,聽着周圍的笑語聲聲,於清瑤只覺得發寒。
明明,爲了去去晦氣,安樂侯府裡裡外外,上上下下都張燈結綵。可是,縱是再多的紅,也沒辦法讓這個深宅大院暖起來。雖然並未大肆張揚,但安樂侯府今日仍然賓客如雲。只是,比起她記憶裡曾經的婚宴,今日的客人品級卻是低了許多,甚至比起二哥上一次婚禮,也少了很多貴人……
沒有湊過去,和衆人說笑,於清瑤一直坐在角落裡,靜靜地等待着。
直到喜樂聲,又再漸近,她才霍然起身。情不自禁地往外迎了幾步。醒過神來後,又頓住腳步,小心地退開。
在大堂裡和堂下嬉鬧的孩子們,年紀小的,根本就不明白什麼吉不吉日的,只知道今天是有人結婚,滿心歡喜地追逐着,嚷着要去看新娘。而早就已經知曉怎麼回事的大孩子,則是矜持地笑着,根本就沒有往外湊熱鬧的意思。
眼見衆人攔不住光哥兒和平哥兒幾個,田氏也只得笑道:“罷了罷了,他們要出去看熱鬧,就都去好了。反正身邊都有人跟着呢”
有心也去看看,於清瑤心念一轉,已錯身扶住太興奮幾乎跌倒在地的光哥兒。“光哥兒,就算是要去看二嬸,也不用這麼急啊小心點,跌壞了哪兒,奶奶可要心疼了。”
話說得溫善,全無半分不對之處,可是盯住光哥兒的眼眸卻閃過一抹亮光。光哥兒眼神似乎一滯,只是一剎那,便又立刻恢復清明。
說來繁瑣,可其實不過是一句話的工夫。就在於清瑤放開光哥兒的手時,光哥兒立刻就仰起頭,笑盈盈地叫道:“姑姑也陪着我們一起去看新娘子吧我很想知道新嬸嬸到底是長什麼樣子的……如果長得不漂亮,我就不叫二叔娶她……”
童音清脆,雖然說得囂張而又霸道,可偏偏卻沒有一個當真,只是和着他的話鬨堂大笑。
田氏原本還在猶豫,這會兒也撐不住笑道:“也罷,清瑤就跟着去看看吧左右你和葉家二小姐……不,是新婦也是相熟的,她若是看到你,或許會覺得心安些……也是個可憐介的”
蜷起的指尖輕顫着,於清瑤幾乎要撐不住笑出來。
多麼通情達理,憐惜新媳婦的婆婆啊想必,今日所有到賀的賓客,都已經知道葉家是如何心急着想要把女兒嫁入侯府,以至於大大違背平常婚嫁必選吉日的習俗,而把婚禮訂在了只會舉行冥婚的七月裡的故事。
那些感慨、唏噓的人,又有幾個能去想那個故事裡有幾分真幾分假呢?
驀然回着,遙望內宅重重屋脊,還有那點點蒼翠。總是疑心,那一片最高高濃的綠雲,是不是清槐院裡那棵讓人望之生怯的老槐樹。
走到大門前,遠遠的,就看到迎親的隊伍。雖然看似熱鬧,可這支迎親隊伍所過,卻根本沒有幾個看熱鬧的。就連迎親隊伍停在門前了,也沒有像平日裡一樣大聲嚷嚷着接喜錢的孩子……
炮竹聲起,一片喧囂,紅色紙屑紛飛而落。可這樣的喧囂中,卻到底少了幾分喜慶勁。
心中暗歎,在炮竹聲漸息後,於清瑤笑道:“不是要討喜錢的嗎?怎麼都站着不動了?這會兒倒靦腆了……”
她這麼一提醒,光哥兒和平哥兩個反應過來,忙笑着嚷道:“發喜錢發喜錢……”
只是門口只得兩個孩子的聲音,到底不熱鬧。於清瑤轉目看着,不遠處有些才進府,年幼的小廝,忙笑着招手示意。
眼見她招呼,幾個小廝倒樂了,也顧不得主僕之分,一哄而上,舉着手笑嬉嬉地恭喜道:“恭喜二爺大喜,恭喜二爺大喜……”
騎在馬上的於子懷居高臨下,自然看得清楚。先是笑着向於清瑤點了點頭,這才吩咐身後的長隨撒喜錢。
一片銅錢落地,叮噹作響。其實這些喜錢,光哥兒和平哥兒兩個又怎麼會在乎呢?要是沒人搶,可能這麼多銅錢掉在地上,他們連看都不屑看了。可這會兒一羣小廝跟着搶,他們反倒來了精神。也顧不得什麼身份,嘻嘻哈哈地爭着搶着,偶爾有小廝一時忘形,真地動手搶了,他們也不着惱。到最後,竟是真的用衣襟兜着一兜的錢轉回來。一臉燦爛的笑容,衝着於清瑤顯:“姑姑,你看,那些小廝個個都搶不過我們”
於清瑤暗笑:“還是光哥兒、平哥兒兩個厲害”哪裡是搶不過他們,無非是不敢真的太過了吧“不過,姑姑瞧着他們也怪可憐的,眼巴眼望地看着你們,不如你們做主子的就可憐可憐他們,賞了他們吧……”
光哥兒掀起眉,歪着腦袋想了想,留下一枚制錢,果真把手一撒,“小的們,這些賞給你們了……”
看着一衆小廝一哄而上,搶着喜錢,他笑得更是開心。直接轉過身拍了拍比他還小了兩歲的平哥兒,示意他有樣學樣。平哥兒卻嘟着嘴,把衣襬牢牢地拽着,不肯撒手。
見這平常總跟在他身後的小弟,竟然不聽他的話。光哥兒立刻惱了起來,狠狠地瞪着平哥兒,恨聲罵道:“錢簍子轉世?和你母親一個樣……”
雖然光哥兒罵得聲音低,周圍又是一片喧鬧,平哥兒根本就沒有聽到。可於清瑤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瞥了眼光哥兒,於清瑤心裡暗自猜疑:是不是孟慧娘在自己院裡,就一直這樣說沈盈盈的。要不然,怎麼光哥兒會突然冒出來這樣的話呢?
倒也是,在書香門弟出身的孟慧娘眼裡,沈盈盈商戶出身,大概永遠都是比不上她的。那種骨子裡的輕蔑,是怎樣都不會去除的。
擡起頭,看着花轎停在門前,一對新人以紅線相牽,步上臺階。於清瑤忙笑着避過,讓開正門,卻在新娘穿過身邊時,低聲道:“二嫂,恭喜了。”
腳步微頓,葉如霜擡起頭來,雖然隔着紅色的蓋頭,看不到她的臉,可是於清瑤卻分明聽到她細若蚊蟻的聲音:“多謝。”
聽聲音,葉如霜還算平和,雖然不知是不是不甘、掙扎之後的消沉,可於清瑤卻還是稍稍鬆了口氣。
一路跟進正堂,看着新人行禮,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夫妻交拜,終於在喝唱的司儀主持下,完成了大禮。
此刻,天已漸近黃昏。一對新人入了洞房,又是一連串繁瑣的禮數,於子懷就被涌進來鬧洞房的人拉出去敬酒了。
一直跟在旁邊看着的田氏就笑着揮了揮手:“都散了吧讓新娘子先歇歇,慧娘,前面的酒宴可都安排妥當了?還有,後面這些太太們,我是陪不起了。就由你代勞了……”
衆人低聲說笑着走了,於清瑤卻特意留在了最後。
看看周圍,又一次陪嫁過來的正是青蘿、青苹二人。從前就是常見的,於清瑤也就沒有再避忌,笑着走過去。低聲問道:“二嫂,可覺得氣悶?餓不餓?我叫人拿東西給你吃啊”
擡起頭,雖然隔着蓋頭,可葉如霜卻是低笑出聲:“妹妹,你不用爲我擔心的。既然嫁都嫁了,那我就不會再爲自己找悶氣生……”笑着,她偏了偏頭,忽然笑問:“房裡,可是沒有旁人了?”
於清瑤才“嗯”了一聲,她就立刻一把揭開了蓋頭。看於清瑤怔住,葉如霜卻笑了起來。
“熙姐兒是住在哪間屋裡?好妹妹,你帶我去看看她吧”
“二嫂,你現在要去看熙姐兒?”於清瑤又是驚訝又是奇怪,可旋即就笑了起來。一半欣慰,一半開懷。她笑着拉起葉如霜,也不管什麼吉不吉利的事了,直接就和葉如霜手牽着手,出了新房。
“二嫂,我很開心。不僅僅是爲了你會對熙姐兒好,更爲你能這樣看得開而開心。我想,以後你在侯府裡的日子會比我想得要好許多……”
“好許多?有多好?”葉如霜笑着,歪着腦袋,想想,笑問:“會比大姐還好?你是想這樣說是吧?清瑤,我想得很清楚,我絕不會像大姐那樣過活。既然嫁了過來,那我一定要過得好……和我的家人一起……”
抿脣笑着,葉如霜回過頭去,透過敞開的窗,望見桌上搖曳的燭光,那紅燭,映亮整間屋子,一室暖意。她的笑容,便更深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