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衛們看不清內容,卻看得見血字,自知捅了大漏子,全都慌忙跪在地上不敢做聲,偷偷拿眼去瞥楚王,卻見他臉色青白的可怕,渾身打顫,拿信紙的手越攥越緊,格格地響。不由全嚇了一跳——信裡到底說了什麼?
薄薄的信紙飄落在地,劉楓失魂落魄地望着明月的牌位,幾乎落下淚來。
月兒竟然……是姜霓裳害死的?
原來,明月被周雨婷失手推落船舷,卻並沒有馬上溺水,她奮力抓住了一根纜繩,一路拖在船後苦苦堅持。身處下層甲板的姜霓裳發現了命懸一線的小明月,然後她……解開了纜繩。
這一切,姜霓裳都寫在了信裡,她用自己的鮮血和眼淚懺悔了罪過:“妒如烈焰燎我心,欲如洪流天良盡,一念爲惡一世休,因果報應何時漏?大錯已成福難消,如蠟自煎蠶自縛,心願雖償難開顏,日日錦繡夜夜驚,罪業深重我自知,捐身難贖奈若何?見君落淚心如割,復有何顏侍君側?追思當日仙長言,‘命裡無時莫強求’,知之晚矣悔亦遲,苦果難嚥我自嚼,獨往天涯待天收,不叫郎君落惡名……”
“抓住她!抓住這賤人!——我要殺了她!殺了她!”劉楓歇斯底里的吼叫。嚇得一衆鸞衛手足無措。
“愣着幹什麼?快去傳令!”劉楓一聲斷喝,像一道雷霆般將鸞衛們驚醒,慌忙往外跑。忽聽他又吼一聲:“——站住!”
鸞衛們顫抖着回頭,見楚王殿下臉色死灰,木頭似地呆立着望向月夫人的牌位,聲音嘶啞着道:“讓她去吧。——都出去。”
“殿下……”
“出去!”
困鳥驚飛,鸞衛們四散退走。偌大廳堂只剩下劉楓一人,癡望靈牌無語凝噎。
良久,他走近前去輕輕撫摸明月的靈牌,心裡浮現姜霓裳最後的一抹眼神,耳畔迴響着那句輕輕的“保重”,眼中不禁迸出豆大的淚珠,仰起頭閉上了雙眼,悲切不可卒聞:“……竟是我害了你啊!”也不知口中的這個“你”,到底是指誰。
宮裡發生此等變故,早有鸞衛跑去報告了羅秀兒。羅小營主當場甩她一耳光,“廢物!——誰都不許聲張!”
接着她又趕緊地跑去叫醒了馨夫人。林子馨大吃一驚,忙披衣起身,趕到小廟前卻不敢進去。
徘徊半晌,卻見劉楓走了出來,雙眼通紅,步履沉重。
楚王環視左右,院子裡的人都望着他,卻沒有任何人敢與他對視。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彷彿夜風切割枝椏:“姜美人突發急病,逝於今夜子時——你們,聽明白了麼?”
衆人彼此相視,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在林子馨的帶領下一起跪倒齊呼:“大王節哀!”
※※※
宮裡病死一個妃嬪,這事兒若是擱在大狄皇宮裡,那是一點不見怪的。可放在只有三位妃嬪的大楚後宮裡,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兒了。
次日清晨,訃告一出。非但平民百姓大驚小怪,就連文武官員也吃驚不小。因爲這位姜美人貴體一向康健,可謂死的毫無徵兆。尤其是幾位尚書,昨晚還剛見過她,喝過她親手沏的茶,好端端的,怎的一扭頭的功夫,人就不在了呢?
張大虎沉穩老練,眼光毒辣,喬方書心思縝密,慣於辦案,周雨婷更是颯俐精明,聰穎過人,哪裡瞞得住?此外還有不少官員都看出這事兒透着詭異,有貓膩!
可宮裡的事是官家的家事,不是臣子可以過問的。宮闈秘聞向來是官場大忌,大王說是病故,那就是病故。官員們自然該幹嘛幹嘛去。
只有一個人例外。
次日一大清早,周雨婷就站在王宮前候着,更鼓一打便使勁兒拍門,宮門纔開出一條縫兒就遞了牌子請見。她自認將來也是後宮一員,甚至是六宮之主,當然要問個清楚。
在楚國,尚書形同相國,算是最大的官兒了,侍衛們立刻報了進去。須臾回道:“大王準見。——周大人請!”
兩名侍衛殷勤備至地引着周雨婷往裡走,半道上就瞧見劉楓腳步蹣跚地迎了出來,臉上竟比侍衛還要殷勤。
周雨婷受寵若驚,又更加堅信姜霓裳絕非病故,否則這重情重義的壞傢伙怎的沒有一絲哀容?
一照面未及開言,劉楓已揮退侍衛,挽起她手一路把她拉進一處偏殿。回頭關門又關窗,咔嗒上了閂子。
周雨婷慌了,芳心砰砰亂跳,“殿……殿下,你要做什麼?”
劉楓走近,周雨婷連退,直迫到牆角才被劉楓一把捉住小手。周雨婷聽天由命的閉上眼睛,破罐子破摔道:“壞傢伙!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大清早的……還在這裡……罷了,看在你今日出徵的份上,你……你身子沒好透,慢……慢一點……”話沒說完手上已多了一卷信紙,正是姜霓裳的血書。
睜開眼,劉楓目光炯炯地瞧着她:“你躲什麼?——看看吧,該讓你知道的。”
周雨婷疑惑地打開信紙,入眼通紅,先嚇一跳,暈血病犯了,咬牙支住身子,不想看了內容更覺天旋地轉,終於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過了好一會兒,周雨婷才琢磨出這信裡的內容對她意味着什麼,心裡先是一喜,猛地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只想撲到劉楓懷裡去。可緊接着,一股又酸又熱的氣翻涌上來,臉都漲紅了,一扭纖腰又坐了回去,雙拳緊握,死死盯着劉楓,那目光含悲帶氣,似乎要把滿腹的怨氣和委屈都傾瀉出去似的。
劉楓目光閃躲,歉然道:“是我錯怪你了,你……要不再打我一頓?”
周雨婷氣鼓鼓地嘟嘴,想要說什麼,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驚呼道:“姜霓裳呢?死……死了——你殺了她!?”
“不,她出走了,我沒追……你不高興?”
“高興!我怎麼不高興?三年一個月零三天,……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周雨婷似乎壓下了滿心悲酸,只是笑着流淚,“你沒殺她,就像當時沒有殺我,這很好……”
連周雨婷自己都說不出這是譏諷還是哭訴的一番話,被徹底打斷了。
有的時候,一個擁抱足以打斷一切。
屋子裡,擁在一起的兩人都沒有再說話,這一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而多餘的。男人只是憐愛地撫着女人絲綢般順滑的秀髮,女人纖白的十指死死扣在男人寬闊的背脊上,滾燙的淚水沾溼了衣襟。
“不要說出去!”
“好!”
“我走後,你自己保重。”
“好!”
“回來,我娶你!”
“……好!”
※※※
“韃子攻上來啦!——上弦!準備!——放!”
“——嘣嘣!”
五十部繃緊的弩機發出憤怒的咆哮,離弦的弩槍像黑色的閃電,以肉眼難辨的速度沒入城下黑壓壓的人潮,爆發出一串串絢爛的血花,慘叫連天。
“上弦!——快!”
穆文嘶啞地吼叫,刺激着弩機操作手們近乎機械的轉動頑固的木輪,刺耳的嘎嘎聲和齒輪契合的一聲鏗鏘,彷彿是世間唯一動聽的旋律。除此以外,箭雨的呼嘯,兵器的碰撞,如潮的吶喊,臨死的慘叫,都像無聲似的,哪怕身邊一起轉輪的弟兄中箭倒地,也無法引起他們一絲關注。
“——放!”
十息一輪。即墨城的城頭,就像一隻兇猛而又遲鈍的巨獸,要耗費整整十次呼吸的時間,才能張開巨嘴,露出五十枚尖銳的利齒,將面前的敵人狠狠咬上一口。
無奈!楚國支援的五十部大型弩機,是裝備簡陋的農民起義軍唯一拿得出手的守城利器。沒有了這些粗壯的木質兵器,穆文只能命令士兵們用酒罈大的石頭和剛拆下來的房樑進行還擊。
可即便如此,已經不知是第幾次的輪番進攻,和多達數十萬的血肉盾牌,也將配備的5000支弩槍消耗殆盡。
一次比一次猛烈!似乎——堅持不了多久了。
這個念頭,像是一股惡靈,在穆文的腦海裡時隱時現,讓他冷峻的令女性着迷的俊美臉龐爲之扭曲猙獰。
血淋淋的戰刀閃過,一名攀上城頭的狄兵濺血倒地,踢開抽搐的殘屍,他一把扯起被壓在下面的傳令兵:“快!找楚國軍需官!告訴田筠馳這狗孃養的,船隊五天前就該到了,再不送弩槍來,老子要往城下射掃把了!”
“是!少帥!小的這就——小心!”
傳令兵彈簧般竄起來,重重撞開穆文身裹殘破重甲的身軀,用自己瘦弱的胸膛迎上一支飛射而至的狼牙箭。
鮮血迸濺,濺了穆文滿臉。
“狗子!撐住!——媽的,你是老子最後一個傳令兵,不准你死,起來!給老子起來!”
穆文嘶吼着拼命用手去捂傳令兵胸前的血泉,可被利箭穿透的心臟再也支撐不住,張開嘴,逆血涌出來,一個字也說不出,可他漸漸失神的眼眸裡,卻偏偏帶着一絲憨厚的笑意,緩緩合上了。
鬆開屍體,提起戰刀,帶着充滿嗜血意味的低吼,穆文就像一頭受傷的孤狼,血紅的眼睛飛快掃過城頭,迅速鎖定了最近的三個目標。
刀過,人頭落。野獸般憤怒的咆哮聲中,穆文以極快的身法在密集的人羣中往來穿梭,紅光閃爍的戰刀,像是一把神奇的萬能鑰匙,翻滾間,就能輕易打開狄兵胸腹位置的枷鎖,將裡面花花綠綠的內臟一件件取出來。
“嗚嗚嗚——!”
不知過了多久,城下終於響起了退兵的號角。黑衣黑甲的狄兵陣線,像退潮的磅礴巨流,踩着沉重的腳步,緩緩隱入夕陽撒下的赤血般的紅芒中,化作一片漫長的黑色剪影,越來越細,最終消失不見。
餘下的,則是城上城下狼藉成堆的死屍,匯聚成一條條小溪的黑紅血水,以及反射着刺目光芒的殘破刀槍。
背靠城樓龜裂的土牆,穆文重重坐倒在地,任由臉上腥臭的鮮血隨着胸膛起伏的震動緩緩劃過泛白的嘴脣,沒有多餘的一絲力氣去擦拭。
夢魘般的念頭再次縈繞心頭——還能堅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