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這頭又是封官賞爵,又是娶妻立妃,沸沸揚揚,熱熱鬧鬧。大狄朝廷卻是一片死氣沉沉。
夜幕深沉,皇宮卻亮如白晝,成百上千支燒得噼啪作響的牛油巨燭,整整齊齊,從玄武門一路排到宸極殿,閃爍的火光映着地上的積雪,反射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冷芒,彷彿在不斷提醒着過往的人,希望的火苗仍在燃燒!——大狄,還沒有倒下!
海蘭坤踏着一地碎玉飛瓊,向宸極殿大跨步邁進,厚重的牛皮馬靴踩入雪地,咔咔聲伴隨着鎧甲的鏗鏘,在寂靜中遠遠傳開。隨之瀰漫的,還有一股一往無前奔騰欲烈的煞氣,那是殺人如麻的屠夫和百戰百勝的將軍,兩者合而爲一纔有的特殊氣質。所過之處,兩側持槍挺立的內廷侍衛無聲注目,頷首致敬。
作爲皇帝的御弟,而且是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的二皇弟,海蘭坤是個很謹慎守禮的人。要是換作另一個時候,他決不會像現在這樣,龍驤虎步、氣勢洶洶地走在皇宮的甬道上,給人一種擁兵自重,輕君傲上的錯覺。
可是,此一時,彼一時。
時局正危,國難當頭!五十餘萬反賊大軍兵臨潼關,距上京僅一百里——一馬平川,無險可守的一百里!
而京師衛戍部隊,僅有五萬。
恐慌,會像瘟疫一樣蔓延。隨之而來的,是悲觀、絕望、動搖……乃至倒戈和背叛。
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候,皇兄他真正需要的,是一個氣雄萬夫,鋒芒畢露,足以力挽狂瀾的龍軍大督帥,而不是一個恭敬謙卑,勤謹小心的天家二皇弟。
所以,海蘭坤來了。劍履不解,帶甲上殿,在羣臣驚愕的目光中,柱劍半跪,用足以撼動樑柱的嗓音喝道:“臣,龍軍大督帥海蘭坤,率鐵浮屠二十萬,奉旨勤王!”
廟堂無聲,以至於海蘭坤可以清楚地聽見,皇帝站起來時龍袍抖動的簌簌聲。聲音越來越近,他沒有擡頭,直到一雙有力地臂膀將他猛拖起來,海天略顯憔悴的臉龐映入視野。
“二弟!你……來了!”
望着海天整齊而又斑白的髮鬢,海蘭坤滿心酸熱,哽咽道:“陛下……您……老了……”
沒有人認爲他語出不敬,他那被深情壓低的渾厚嗓音,透出的是一股濃濃的兄弟親情。
海天笑了,兵困一個月來,他第一次笑:“還不是你這淘氣的弟弟,兒時爲你操碎多少心?這時候才顯出來!——兄弟莫怪,大哥叫人打了黑拳,不得不喊二弟你搭把手。——瞧你這一路趕得,頂風冒雪,着實辛苦了!”
海蘭坤猛一吸氣,拳擂胸膛,高聲叫道:“大哥你放心!但叫二郎在,縱有千軍萬馬,也叫他片甲不留!”
“好!”海天神目如電掃視羣臣,吐氣揚聲:“朕的太子,朕的國丈,他們正率領大軍飛奔趕來,朕的御弟,入關勤王就在朕的面前!——些許內鬼外賊,撮爾小寇!朕,何懼之有?!大狄天下,穩如泰山!”
這一聲厲喝,像一針雞血,直教人醍醐灌頂,滿殿羣臣只覺渾身寒氣瞬間散盡,一股滾燙的熱流盈滿胸膛。
對啊!太子殿下以雷霆手段保住了討伐軍主力,狄楚和約已成,中路軍兩支人馬正全速回師,不日將至。而眼前這位,他纔是大狄朝真正的第一虎將。勤王令下頭一個帶兵趕回來的諸侯,不愧是忠心耿耿的涼親王!——他所帶來的這二十萬人馬,不是戰力羸弱的綠營兵,不是漢胡混雜的新編軍,而是縱橫關外,未嘗一敗,清一色由韃靼人組成的二十萬龍軍鐵浮屠!
有他們在,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大狄天下,穩如泰山!
一時間,滿殿上下舞拜齊呼:“陛下洪福!萬歲!萬歲!萬萬歲!”
潮水般的呼聲中,海蘭坤一眼釘住人羣中的一人。那是一個三旬出頭的年輕官員,方面濃眉,身材高大,象徵五品漢官的墨綠色官袍緊繃在身上,像小了一號似的。此刻,他正跪在人羣裡扯開嗓子賣力地乾嚎。
“是你!狗兔崽子!你怎麼沒死?——大哥,他爹造反,你怎不殺他?”海蘭坤飛步過去,一把提起那人,狠狠摔在殿宇中央。
高大的身材,卻未必有過人的膽量,這突如其來的一下,那人摔得鼻血長流,渾身發抖,跪地磕頭不止。
周圍的官員冷漠地看着這一幕,沒有人出言勸阻。相反,不少人露出解氣的神情,似乎恨不得他馬上就死。
這個人,名叫屠柏,正是大狄第一叛賊屠天煜的獨生兒子。
面對羣臣和皇弟的質疑,海天唯有苦笑。
確實,他被屠天煜騙了。但真相與人們知道的卻大不相同。
根據史書中的記載,那一年,身受霸王託孤之重的屠天煜,貪生怕死,見利忘義,將霸王的嫡長子劉柏,綁縛朝廷,邀功請降,爲了表示忠心,他甚至不惜親手處死了劉柏……遂爲大狄第一漢將。
爲人所不知的是,那時的屠天煜單獨告訴自己:處死的劉柏,是假的。真的,還在我這裡。我之所以投降,是主公的意思,他說‘二弟天命所歸,終不可相抗,吾雖寧死不降,何忍血脈斷絕?柏兒是我和三妹的骨肉,二弟必不忍加害。做爲回報,你從此輔佐他,爲他開創一代盛世,也不枉我夫妻與他結義一場!’所以,我降了。
所以,屠柏不是屠柏,他其實叫劉柏,乃是霸王真正的嫡長子。
“我們因你而敗亡,兒子託你照顧,因爲我們是義結金蘭的三兄妹。”
這種狗屁不通的邏輯,非但沒有引起海天懷疑,反而恰恰擊中了他的軟肋。大哥和三妹臨死前,託孤於仇,看似羊入虎口,其實不然。——他們瞭解他,只有永遠停留在他目光所及之處,劉柏,纔是最安全的。
這樣的遺言,確實是大哥和三妹的性格,天下間也只有他們,才能摸透我的心思。
——屠天煜的話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
天地良心,海天是真心信任屠天煜的。
因爲這個人,爲保幼主平安,他甘願屈身侍敵,甘受百世罵名,犧牲一切,無怨無悔。
這樣的忠義之士,天下罕有!
霸王命其輔佐自己,那他定是天下最忠心的人!試問一個無慾無求的人,又有什麼能夠動搖他的忠心呢?
想要擁有天下,就應該有天地那樣大的胸懷!——朕,何人不敢用?
這一用,竟成了今日這局面。
海天哪裡想到……屠天煜確實是個天下罕見的忠義之士,可他終究還是欺騙了自己。一騙,就是二十年。
眼前的劉柏,或者說是第二個劉柏,也是假的……
三妹!一定是三妹的計謀!
海天上了大當,被一個早已死去的女人活活騙了二十年,而且這樣的內情,他甚至不能對任何人說出口。如此的憋屈,可他卻無法對那個女人生出哪怕一丁點憤懣。
他知道,自己輸得不冤。遙想當年,兄妹鬥智,又有哪回不是三妹棋高一着?
這一刻,他心裡只一個念頭——不愧是三妹!可是,二弟我也不是那麼容易服輸的!你活着我贏不了你,可如今,你我陰陽永隔,我就不信還贏不了你!
“孺子小兒,殺與不殺,又有何干系?!”海天陡然間爆發一陣長笑,豪邁癲狂的笑聲在寬闊的殿宇間迴盪,令人動心搖魄,難以自已。笑聲嘎然而止,羣臣悚然屏息,只聽一聲斷喝:“海蘭坤!”
“臣弟在!”
“朕命你——即刻出兵,掃平叛逆!”
“臣令旨!”
※※※
海蘭坤率領龍軍鐵浮屠自右扶風入關勤王,全師抵達上京時,劉楓剛好回到廣信,而潼關外的三家聯軍,卻仍然沒有攻破潼關。
3萬對陣55萬,堅守超過一個月。哪怕是依託天下雄關,可與之對陣的敵人同樣非同小可。鄂爾蘭,趙濂,兩位年輕的王者,同時也都是胸懷甲兵的戰場新秀。屠天煜,那更是前逐寇軍大智大勇的第一悍將。
他們每一個,都絕非易與之輩。單獨戰勝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足以令其在短時間內聞名天下。
更何況是……孤軍弱旅,以十八倍的兵力劣勢同時面對他們三個。
這樣的戰績,可謂驚人。稱之爲奇蹟亦不爲過。
潼關雄踞三秦要衝之地,地形險要異常,南有秦嶺,西近華嶽,東有年頭原踞高臨下,北有渭、洛二川,會黃河抱關而下,附近又有禁溝、原望溝、滿洛川等橫斷東西的天然防線。周圍山連山,峰連峰,谷深崖絕,山高路狹,中通一條羊腸小道,最窄處僅容一車一馬通行。
在中國五千年的歷史上,潼關居“十大名關”第二位,是神州大地上最有名也最易守難攻的雄關要塞之一。所謂“關門扼九州,飛鳥不能逾”,講的就是這個地方。
可眼下的時局,這座險關卻成了船底上的一個脆弱的小木塞,所有人都打心底裡堅信,只要輕輕地拔了它,再大的鉅艦也必將隨之傾覆。
從某種意義上講,沙克珊也好,朵里爾也罷,他們選擇投降楚國的一大原因,就是懷疑大狄已經回天乏術,船雖大,卻要沉了,這才急着下海去抓那從前看不上的小舢板。
可如今,小小木塞卻堅守了整整一個月,這已出乎太多人的意料。
無數人都在猜測潼關最終陷落的時間——明天!最有可能就是明天!可在這世上,最多也最不值錢的東西,就是明天。
潼關的勝負,事關江山歸屬,身系天下氣數。無論是派軍參戰的各方羣雄,還是心懷二志的韃靼大貴族,幾乎所有擁有情報機關的勢力都在密切關注這裡的戰況,或灰或白的信鴿,像辛勤的蜜蜂在山谷間起起落落,傳遞着讓人或喜或憂的最新消息。
楚國已淡出戰場,雖是作壁上觀,但也不能真的就置身事外。事實上,風雨閣的密探也同樣在全力運作,將戰事動態不間斷地回報廣信。其中,也包括一條備受關注的訊息——潼關的守將,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