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芸娘早早整理好了情報,封好了紮成一摞,交給了因傷退居二線的二瞎子。——那日劉楓遇刺,醉仙樓全店活計拼死護駕,幾乎全部犧牲。二瞎子,是唯一傷而不死的倖存者。
二瞎子,原是龍虎山的一名俗家弟子,練的是耍帥多過厲害的“鐵扇功”,或許是生來表現慾望格外強烈,竟也被他練出了十二分的火候,一把鐵扇舞得比師傅都好,倒也算是道上一流的奇葩高手。
這人其實不是瞎子。他只是天生眼睛小,一條縫兒似的,睜開閉着沒兩樣,所以才被叫做“二瞎子”。
他不言聲地接過情報,清點冊數,查看封印無誤,塞進一隻竹箱,堆上亂七八糟的雜物,上了鎖肩上一背,出門時賣弄似的扯一嗓子:“老闆娘,俺走啦,入宮給貴人們說書去嘍!”登時引來店內一片或羨或讚的目光,議論紛紛中得意洋洋地邁步出店。
門外早有一隊鐵衛候着,名正言順接引他入宮。他們並不知道自己護送的其實是重要軍情,他們只被告知:這是楚王的護駕恩人,死也要保護他周全。
事實上,醉仙樓入宮送情報,有幾十種不同的手法,借說書送入宮中只是其中的一種。此外還有是辦法,乳鴿外賣、御廚房幫廚、送新鮮瓜果蔬菜、夫人寂寞找老闆娘嘮嗑……林林總總,一個月不帶重複的。
一個月中,哪一天,用哪一種手法,都是有定製的。其實,這本身也是保密工作的一種手段。
像今天這樣,由身爲三檔頭的二瞎子親自送,那倒是少見。原因只有一個——楚王要藉機召見他。
在侍衛們前呼後擁下,二瞎子一路穿街過巷,引得路人指指點點,他愈發得意,舉着扇子左右拱手不迭,笑得當真找不着眼兒。任誰看了都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得瑟模樣,又有哪個能想得到,這位猥瑣滑稽的說書人,其實是細雨堂的三檔頭,楚國正兒八經的正三品武官呢?
既是以說書爲名,入得宮門,照例地先往深宮走一圈,藉機將情報交給掌管機要文書的紅鸞,再接着瞎逛,直到後宮交界口的月亮門外,再沒有旁的閒人,二瞎子這才摸出細雨堂的令牌,藉着低頭彎腰繫褲腿的功夫,翻腕一亮,一晃即收,支起腰桿時已是兩手空空。
門前的兩個鸞衛立得筆挺,對他的異動視而不見。門邊不遠處的花園裡,一座假山後頭忽然轉出一條人影,悄沒聲息向他略一招手,二瞎子立刻跟上去。
那人是個生面孔,年紀不大,臉卻繃得緊緊,天生苦相,活像有人昨晚借走他五百兩銀子今早就死了似地。二瞎子不常入宮,人地兩生,不敢多話,只一路緊隨,須臾來到一處偏房。
苦臉漢子取出兩隻沉甸甸的包裹,拋一隻給他,二瞎子打開一瞧,卻是一套尋常侍衛裝束,盔甲袍靴齊全,還有一把烏木鞘的鋼刀。
“換了衣服,跟我走,大王不在宮裡。”
二瞎子心裡咯噔一下。——又出宮?上回瞎子命大,也不知這回能不能活着回去?——苦也!
兩人換裝停當,互正衣冠,成了兩名貌不驚人的尋常侍衛,大咧咧走出去,也沒人多看一眼。憑着那漢子懷裡的令牌,兩人沒攔沒阻暢行出宮。
晃出宮門轉道向東,才走了不到兩百步,便有人備着馬匹等候。上馬加鞭出城,一口氣兒向北奔了二十里,已是入了山區。
“籲——!”
兩人終於駐馬在一座山間大宅前。栓了馬匹走進大門。二瞎子睜大了眼。宅子又深又大,竟是越走越寬敞,院套院,府連府,有山有林,有溪有橋,遠處設箭垛,近處圈馬場,竟是一座建在山谷中別有洞天的龐大莊園。
這裡怎麼像是……軍營?
擼開一雙縫眼兒,二瞎子遙遙望去,五層高的主樓上閃着七個燙金的大字:臥龍學府軍略院。
臥龍學府,大名鼎鼎。可外界只知政略院和工略院在廣信城內,軍略院的位置卻是秘密。哪怕校內的學員,偶爾出入都要坐全封閉馬車,而且每次乘坐的時間還都不一樣,短的三五個時辰,長得坐上一天一夜也不奇怪,直到畢業也不知道軍略院的具體方位,不想竟然就在城外的羣山裡?!
二瞎子下意識嚥了口唾沫。身爲一名細作頭目,他比誰都清楚,知道的秘密越多,危險也越大。
走到近處,學員們漸漸多起來。一些低年級的班級放了課,學員們有的在小溪邊散步,有的在花園裡打拳,又有的乾脆在草坪上鋪開地圖,用小石子玩戰爭推演。他們年紀有大有小,穿統一的青色軍服,瞧來甚爲整齊。
兩人一路走過,遇上的學員全都行禮。兩人也一一還禮,並不敢託大。須知此地不比別處,眼前這些娃娃,指不定就是未來的將軍,就是出個營主,甚至是統領,那也是大有可能的。
正走間,邊上一個打拳的少年,忽然叫道:“瞎子叔!是你麼!?——你來看我啦!?”聲音透着驚喜。
二瞎子嚇了一跳。身爲細作,被人認出身份往往意味着死亡,登時出了一身冷汗。強自鎮定了,帶笑轉頭,想要說句認錯人了,可他一眼看見那少年,卻再也裝不下去。
“小石頭!”二瞎子眼圈都紅了。
小石頭名叫石磊,他爹叫石博,也是細雨堂的一名細作,更是二瞎子換命的兄弟,代號“來福”。
這個“來福”,也就是當日醉仙樓前,爲劉楓擋了一刀的那個店小二“來福”。
爲了掩護楚王,他被佟高卓一刀刺穿胸膛,當場死亡。家裡留了石磊這根獨苗,二瞎子傷愈後找去他家,想要收養石磊,不想竟是空屋一座,鄰居說是早已被親戚領養走了,沒想到卻在這裡見到他。
“叔上家裡沒找着你,怎的來了這裡?”二瞎子把他摟進懷裡,用力抱了抱,又扯到眼前細看,哽咽笑道:“結實了,也長高了,好孩子!”
石磊雙目通紅,眼裡滿是淚水,“是馨夫人把我接走了。問我打算,我說要爲爹爹報仇!就來了這裡。——不止我呢,狗兒、鐵娃子、大牛妹……大夥兒都在這裡!”
二瞎子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見遠處十多個孩子,圍一圈玩軍事推演,竟都是醉仙樓犧牲的同僚遺孤。
一股暖流,自心間緩緩盪開。——弟兄們,你們沒白死啊!
告別了小石頭,二瞎子步子邁得又大又穩。這次不論楚王交給他什麼任務,萬死不辭!
主樓前,兩排侍衛釘子似的站在門口,不遠處的小石橋上,左相國李德祿正在悠哉遊哉賞魚——屈指輕彈,一顆顆米粒精準無誤地直接落入魚口,這等餵魚的手段,天下也只有他才做得到。
顯然,大王就在這裡了。
二瞎子被引到一樓大堂外,裡面正在上課,近百個高年級學員肅容端坐,臺上竟是院長武若梅親自授課。
從敞開的後門看去,楚王劉楓就坐在最後一排空座上。見二瞎子到了,他微笑招手,又拍了拍邊上的座椅,示意他坐下。
二瞎子躬身走過去,很有些猶豫,劉楓又招手,這才硬着頭皮坐了下去。
他從來沒有捱楚王這麼近坐過,不由好久才定住了心,偷眼打量劉楓,只見他穿一件青底鑲藍邊的錦袍,束着石青色的金鑲玉腰帶,綴着巴掌大的一排金牌,映着窗外的陽光熠熠閃亮——正是楚王的象徵:臥龍令。一雙腳蹬着青緞皁靴,落在地上與大腿形成標準的直角,腰桿又挺又直,雙肘撐在案上,雙手互握緊貼於鼻下,眼風如掃,似乎在審視着身周的一切。
不禁感慨:二十歲不到的人,看去竟是那樣成熟,甚至帶上了幾分滄桑。黝黑透紅的面龐雖然毫不見皺紋,可那雙眼裡的光卻是如此內斂、深邃、沉穩不見一絲波瀾。如果不是光潔無須的下巴,以及脣上那抹淡淡髭鬚,就衝那條四寸長疤,憑誰看也是個三十歲左右的英武青年。哪裡想得到,他和在座的學員們竟是差不多的年紀。
劉楓目視前方講臺,輕問:“你的傷,如何?”
“殿下放心,已痊癒!”坐着不能行禮,二瞎子幾乎把頭垂到了桌案上。
劉楓點點頭,“先聽課,一會兒有事吩咐你。”
這時,只聽臺上的武若梅冷冷地向學員們訓話:“這次的成績,你們都看到了。——只有一個人及格!”
“院長!我不服!”一個膽大的男生站起來,“武尚書以德爲懷,義釋百姓,百姓感念在心,這才全力配合,爲尚書大人敵後斷糧創造了條件。——學生不認爲這樣的回答有什麼錯!”
“大錯特錯!”
武若梅冷聲直言,堂下一片譁然,院長大人水藍色的眼睛一掃,立刻安靜。顯然,這是絕大多數人的答案。
二瞎子一聽,已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這是一道以真實戰例爲參照的實例題,講的是之前這場戰爭中的真人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