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中原大地還是花樹新芽,嶺南早已是萬木蔥蘢。午時的日頭凌空一照,殘冬的陰霾頓時消融化盡,天地萬物都從骨子裡透出一股暖意。
坐在回城的馬車裡,劉楓卻只覺亮堂,身上竟還有些寒意。心裡暗怪:定是坐在對面的冰美人抵消了溫度。
“綺蘭有問題!”
武若梅一開口,劉楓又覺冷了三分。
不錯,蘭兒,就是綺蘭。
劉楓甦醒後,武若梅單獨密奏:佟高卓入宮救人不成,事敗身死一事,有詭異!
並且當着劉楓的面,拿出了驚人的證據——一隻饅頭。
那是一團燒焦的黑糊糊的疙瘩,只有表面殘存的紋路,還有一側清晰的咬痕,才能證明這塊黑炭似的玩意,曾是一隻可以食用的、價值兩文銅錢的白麪饅頭。——被咬過一口的白麪饅頭。
“這是火場裡找到的,距離佟高卓的屍體五步遠。我親自剖屍檢查,他肚子裡還有兩個,剛吃的,沒克化。——放火焚宮,然後坐在着火的宮殿裡啃饅頭,除非佟高卓是瘋子,不然……就是有人要他死。”
劉楓至今記得,武若梅當時就是這麼說的。
綺蘭的天青閣不比別處,沒有固定的僕人,而是隨機抽取宮女以鐘點工的形式,進去服侍這位迷糊公主。
爲的,就是防止大狄的細作入內救人或者傳訊。
所以,在特定時間和固定地點,點燃一場不大不小的火,具備這樣苛刻條件的,只有一個人——綺蘭本人。
證據充分,推理也成立,可疑點依然存在——綺蘭缺少動機。她爲什麼要處心積慮害死前來救她的人呢?爲了楚國好玩而不願回家?就去蓄意殺人!?又或者是——滅口!
憑良心講話,劉楓很喜歡綺蘭這個呆頭呆腦又毫無心機的小妹妹。他打心底不願相信,自己遇刺與她有關。
可是……既然有嫌疑,就不能再住在宮裡。明月的事讓劉楓對家人的安全無比敏感。
“把她安排到軍略院去,你摸摸她的底。”這是劉楓當時的決定。軍略院足夠封閉,也足夠安全,而武若梅,也足夠狡猾。
如果,綺蘭真是個顏若春花心如蛇蠍的女子……那好,我便派一個更加顏若春花心如蛇蠍的女子來對付你!
這些,是劉楓甦醒到出征青州之前發生的事。當他兩個月後從青州回來時,武若梅給他一張綺蘭的成績單。
軍略院每十五天一次綜合考試。兩個月,綺蘭的四次成績是:中上、中下、中上、中。
劉楓看了放下心來。
武若梅卻輕描淡寫地潑他一盆冷水:“她是故意的!我偷換了她的試題,四次考試,分別用了四個難度等級,她卻始終保持中游,正好是班裡的平均成績。——我們的懷疑沒有錯,她在裝傻!”
裝傻?劉楓笑得苦澀。如果綺蘭真在裝傻,那真正的傻瓜無疑就是自己了。
今天這道題,是最後的考驗。——綺蘭,沒有通過。
全班只有她一人答對,看似玄乎,其實簡單。這道題的難點不在於謀略本身,而在於思考的方向和角度。拋開資質不談,只有心存陰暗,凡事都往惡的方向上想的人,才能在沒有實戰經驗的情況下,猜出這樣的答案。
與其說是考智謀,不如說是考心理。
心理不健全的人,看問題的角度異於常人,但往往並不自知,他們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回答超出了常人範疇。就像這次的綺蘭,她下意識地認爲,與她相同答案的人,應該很多才對……
裝傻,失效了。僞裝,也被掀起了冰山一角。
綺蘭,竟然和武氏父女一樣,是那種慣於陰謀詭計,活在黑暗中的人。又或者說,和自己,也是同一類人。
這樣的結果,劉楓悵然若失,那是一種被親近之人欺騙的隱痛。沒有憤怒,只有一抹揮之不去的淡淡失落。
一個女孩子,孤身陷入敵手……耍些手段,也是應當的。或許,她只想保護自己……
劉楓可以安慰自己。可真正的答案,只有等待二瞎子的調查才能知道。但無論結果如何,那個天真無邪,懵懂可愛的小妹妹,已經永遠地消失了,再也不會回來。
沉默,在車廂中蔓延,直到武若梅輕輕開口:“殿下的身子,好了麼?”
劉楓一愣,武若梅從來不會關心武破虜之外的人,哪怕自己是大王也沒有這個榮幸,今天是怎麼了?
“好了五成!”劉楓輕笑着說:“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知道心疼你家大王了?”
武若梅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很沒有情調地說:“不是關心你,我只想知道,您的貴體,究竟何時能夠大婚?——您有明旨,這次大婚辦的是集體婚禮,聽說好幾對兒已經定下了。——既然趕上了,我也正好湊個熱鬧。”
劉楓一聽,登時臉色大變。雙手掩面,繼而抱頭揪髮,崩潰道:“看在我是大王的份上,你放過我吧!——纏着我也沒用,這事兒我真幫不了你!你……你不能嫁給他,要不再考慮一下別人?——哪怕嫁給我也行啊!你看,我是大王,楚國第一高富帥,回頭親自登門求親,成不?”
劉楓裝模作樣地耍無賴,對面卻一聲不響。劉楓偷眼一瞧,卻見武若梅從懷裡掏出一張絹軸,緩緩展開,就這麼雙手舉在面前。正是自己當年頒給她的賜婚王令,男方的空白位置上,填了一個恐怖的名字——武破虜。
劉楓崩潰慘叫,幾欲抓狂:“我勒個去!你嫁誰不好,非要嫁給你爹?——雖非親生,可你們終究是父女!我是大王也做不了這個主啊!”
武若梅不言聲地指指王令下方嫣紅的霸王金印,水藍色的大眼睛分明說了四個字:君無戲言。
回想當年的立願之賞,原以爲武若梅的這張婚書最是簡單,算是撿了個大便宜,如今方知,哪裡是便宜,分明是上了大當!
——原來,她的願望纔是最難的!心如蛇蠍的女人……女人……
劉楓肩膀一垮,厚起臉皮耍賴道:“我……我收回成命!”
“刷”地收回絹軸,武若梅玉容不動,但卻語氣森森:“你是大王,外人面前留你面子,這裡就只有你我,不妨挑明瞭說!——我已查清楚了,爹爹就躲在王宮裡,你有兩條路可選:把他交出來,給我們賜婚;或者,現在就殺了我!不然,哼哼……你信不信,我回頭也綁走你的新娘子!江統領我打不過,周尚書卻不是我對手!——總而言之,我成不了親,你也別想洞房!”
放眼整個楚國,敢如此明目張膽威脅楚王,武若梅也算是獨一份兒。最麻煩也最可怕的是,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是這個當衆看黃書的瘋女人不敢做的嗎?——沒有吧?絕對絕對沒有吧!
“不要啊!”楚王殿下慘叫一聲,“要不要做得那麼絕?”
武若梅眼皮也不擡,一邊小心地捲起絹軸,一邊若無其事地說:“你大可以試試看。——停車!”
馬車嘎吱一聲,穩穩停下。
武若梅腰肢輕扭,渾圓的小臀部挪到車門邊,藍眸回顧,認真地說:“如果你不打算殺我,那我可就走啦!——如果沒想好,我可以等你一會兒。”
劉楓欲哭無淚,無力又無助地揮了揮手。
武若梅一笑下車,恭敬行禮,“大王一路順風,屬下先行告退!”
她忽然擡起頭,看了劉楓一眼,微笑如水,水藍色的眸光裡卻寫滿了疲憊、淒涼與悲酸,令人觸目崩心。她壓低了聲音:“多謝你了。沒人肯幫我——除了你。”
望着那道美麗而孤獨的背影,漸漸消失於官道的盡頭,劉楓心中默然。
對於武若梅,劉楓只覺爲難,而沒有一丁點大逆不道,逆反人倫之類的想法。正相反,他其實是理解的,同情的,甚至是讚賞和欽佩的。
這已不是以身相許回報恩情這麼簡單。一個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女孩子,對絕望的童年記憶中唯一的溫暖,催生出難以割捨的畢生眷戀,太正常了。尤其是無視禮教的武若梅,這纔是該有的、必然的、理所應當的結果。
追求幸福,何錯之有?
武破虜,如果劉楓沒有記錯的話,今年應該42歲了。自他從徵以來,屢建奇功,多次力挽狂瀾,拯國危難。更難得他心無旁騖,是重臣中最勤奮也最清貧的一個。
哪怕如今官居極品,功名鼎盛,可除了劉楓賜的府邸,他連一間鋪子一畝地也沒有置過,家裡除了武若梅,沒有任何食客或者護院,門口站崗的是劉楓親自派遣的鐵衛。內宅裡只有八個收養的混血孤兒負責照料起居。一家人守着兩份俸祿過日子,多年來的各種賞賜也盡數貼補軍略院的貧困學員,一個銅子兒也沒有落進兜裡。
位極人臣,清廉如水,過着苦行僧一樣的日子。整個武府,最值錢的東西就是武破虜手上的一枚翡翠扳指。那還是前年他四十大壽時,武若梅用全年俸祿買了送給他的壽禮。
這些,在楚國的朝野民間都是出了名的。父女兩代院長,深受學員們擁戴,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不僅清貧,也很孤寂。朝野上下的各級官員,少有與他結交的,不是不願,而是不敢,他就冷得像塊冰,從不主動訪客,偶有來訪也大多吃閉門羹。日子久了,再沒人敢登門,更不用提做媒說親了。
武破虜年過四旬,至今未娶,孤家寡人一個。劉楓真心希望有一個合適的女人,陪他走完人生剩下的部分。
除了武若梅,天下還有第二個合適的女人麼?
沒有吧?絕對絕對沒有吧!
成全他們!拼了!——劉楓下定決心。
然而,可是,但是——這破事兒……該他媽咋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