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了,稍稍有了些清涼,兩男一女在山林裡急急趕路,聽說就要到了,腳下步子愈發輕快,只是林二有些急不可耐。
“白大哥!不是說就要到了麼?”林二有些焦急,額頭上佈滿細細密密的汗珠子,氣息也有些喘。
獵戶自稱姓白,是個老江湖了,如何看不出她是女兒身,卻也不說破,奇怪道:“你很着急麼?天黑前準到,誤不了宿頭。”
“不……我不急……不急……”林二有些心虛,滿頭大汗的模樣分明急得冒煙,卻又不承認。兩個男人對視一眼,都覺奇怪。
正走着,忽然前方竄出五條黑影,呈彎月狀將他們圍了,人人手持強弓硬弩,弓弦繃得嘎嘎響。
林二縮頭躲到程平安背後,可又啊的一聲竄出來,因爲背後也來了五人,徹底圍了個圈兒,沒有一處安全,可憐女娃子嚇得往地上一蹲,抱着腦袋扮鴕鳥。
程平安手按刀柄,但不敢拔,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這種情況下拔刀,鐵定玩完。
仔細看去,只見這夥人身着墨綠色皮甲,黃綠斑斕的花紋從臉抹到腳,頭上還頂了個鳥窩似的草堆,往草叢裡一趴,不細看根本就發現不了,難怪走到如此近的距離都沒有察覺。
對面兒領頭的也是一臉的斑紋,看不清面目,冷聲喝道:“你們是什麼人?來此何干?”
程平安深吸一口氣,方欲作答,話未出口,十人隊忽然跪倒行禮,“卑職參見大人!”
他猛一扭頭,卻見背後的老白,手裡舉着巴掌大的一塊銀牌,匆匆一掃,上面刻着的依稀是“風雨”二字。
這個老白,正是風雨閣隨風堂的堂主——白嶽。
白嶽收回銀牌,微笑着點頭,“不錯!挺警覺,散了吧!”
“遵命!”十人隊唰地一下各自散了,腳下生風,奔馳如飛,須臾之間便不見了蹤影。
兩人看他的眼神都直了,程平安吃吃地問道:“白大哥!你是臥龍崗的頭目麼?”
白嶽愣了愣,苦笑道:“應該算是吧……”
程平安還欲再問,林二卻搶着問道:“白大哥!你可見得到劉楓劉大帥麼?”
白嶽臉色一變,冷聲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如何知道大帥名諱?”
林二有些怕,躲在程平安的背後探頭道:“我……我不能說……你……你先告訴我……你在臥龍崗擔任何職?”
白嶽不答,眯着眼踏前一步,程平安再次感覺到了殺氣,心臟突突直跳,可背後的人兒輕輕顫抖,抖去了心頭的一絲猶豫。他一咬牙,掩着林二連退兩步,按着刀柄道:“白大哥!有話好說,她只是個小女娃!”
白嶽不理,冷冷道:“女娃子!你說還是不說?”
林二頭都不敢探,卻倔強地道:“我不能說!但我絕不是壞人!你……你先說你是誰!……你……你手持銀牌,可我認得的營主里根本沒有姓白的!”
白嶽停下了腳步,心中暗驚:這女娃子居然知道銀牌代表着營主的職務,聽她口氣似乎還認識幾個營主,心下起疑,皺眉問道:“我的身份是秘密,不能告訴你。這樣吧,你報幾個認得的營主給我聽聽!說得對,我就帶你去見大帥!”
林二忙不迭地探頭道:“好好!我說!不過你可不許耍賴!”
她掰着指頭數道:“我認得龍牙營營主喬方武、副營主王五倉,驍騎營營主羅三叔……”女孩兒指名道姓,如數家珍,報了一長串名字,把程平安都給聽傻了。
林二怕他不信,又補充道:“我還知道,劉大帥有兩位夫人,大夫人叫林子馨,是位醫官,小夫人叫明月,從前是丫鬟!當年因爲大夫人唱了支歌兒,打動了劉大帥……還有那個姓姜的侍女頭頭,他對大帥有意思……”
“嗯!?”白嶽瞪大了眼睛,不但臥龍崗六營正副營主被她一網打盡,就連兩位夫人和主公的戀愛史都說得頭頭是道,姜霓裳我知道,她對大帥有意思?這個連我都不知道!
若說她是細作,那這細作未免也太過強大了!
林二最後總結道:“我還跟劉大帥一起吃過飯!你只要帶我去,他見了我一準兒認得!”
程平安傻傻地瞪着她,這丫頭不過十五六歲,居然還跟紅巾大帥一起吃過飯?路子忒粗!到底什麼來頭?
“你有急事要見大帥?”白嶽意識到問題嚴重了。
“事關重大!十萬火急!”林二小臉肅然,語氣更爲焦急。
“走!”白岳飛步上前,一手拽住一個,不由分說拖了便走。
※※※
黃昏時分,紅輪半沒,天地嫣紅。
程平安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回頭看看,三層高的帥府就在眼前,轉過臉來,臥龍崗的一切都在腳下。
老白帶着林二進去已經快一個時辰了,他就一直在平臺邊緣站着,除了腿有點兒軟,其他一切都好。
尤其是風景,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哪裡是山寨,根本就是座山城!
三道寨牆,兩道是木牆,最外邊兒一道是石牆,他看了半天,也沒覺得和老家縣城的城牆有啥分別。
寨牆的間隔佈滿了軍營,一面面紅旗迎風招展,好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瞧着就有精神。
此刻,一隊隊兵士結束了操練,正在整隊回營。遠遠望去,衣甲鮮明,隊列嚴整,一聲聲號子響徹天地。
想到自己來時,正好瞧見一支騎兵隊開進寨門,那隊伍後頭居然押着一長串兒俘虜,不下數百人,既有穿綠衣的綠營走狗,更有穿黑衣的胡人老爺,一個個兒綁得跟入鍋的螃蟹似的,垂頭喪氣,看着就解氣!
不愧是殺韃子的好漢!這他孃的才叫軍隊,義山軍算個球!
目光往下,中央一條筆直寬闊的大街,一路通到山崗底下,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趕集似的好不熱鬧。
兩邊兒全是店鋪,米店、布莊、肉鋪、酒肆,茶館,樣樣都有。尤其是那座紅袖招,露臺上一整排花枝招展的窯姐兒一起揮舞小手絹,險些讓他看花了眼,一個不留神淌了鼻血,叫林二看了笑話。
沿街最大一家鋪子,竟然是老東家周家的商號,若是從前見了,他是要吐唾沫的,可如今家破人亡了,見了卻格外透着幾分親切。
如今這世道,外邊兒是個啥情況他很清楚。自三年前起,無論是韃子還是義軍,篩網犁地似地到處拉壯丁,拉着了,那就是個死啊,不是死在大堤上就是死在戰場上。
相比之下,這裡彷彿是天堂樂土,是世外桃源,人人臉上都在笑,真像是在做夢!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戳了戳胳膊上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俺滴個娘唷,不是做夢!
胳膊已經包紮好了,是一位姑娘包的,也不知哪兒冒出來的,一回頭就在了,她笑得真美啊,像仙女一樣,比老家張里正的婆娘不知道漂亮多少倍。
心兒更美,又是洗傷口,又是敷草藥,沾了滿手的血污,一身衣裙都弄髒了,可人家姑娘沒有半句怨言,也沒讓他賠錢,只問疼不疼,真是天曉得,她裹起傷來手腳麻利像飛似的,一點兒都不疼,端的是好手藝!
正思慮間,左側傳來朗朗讀書聲,忍不住扭頭看去,這層平臺一共就三座建築,中間兒的帥府,右邊兒的迎賓樓,最後一處便是這座巨大的書院,幾乎將整個平臺都給佔光了。
娃娃們的聲音真好聽,一陣陣兒的,像仙樂一樣,聽着聽着,他也忍不住搖頭晃腦起來。
忽聞牆內一陣鈴鐺響,聲音在移動,逐步往裡走。讀書聲停了,書院“譁”地一下炸了鍋,院門裡潮水般涌出來一大羣掛着小布包的娃娃,年齡不一,大大小小都有,看得他好生羨慕。
從前他也想讀書。因爲老孃說過,讀了書能做官兒,做了官兒就能娶上媳婦兒!可上學堂得花老鼻子錢了,老家整個村兒才三個娃上得起學,這兒有好幾百呢,娘啊!這兒的人一定特有錢!
程平安忽然揉了揉眼睛,好大一羣女娃娃,嘰嘰喳喳地從他面前溜達過去,順着路下了山崗,他忍不住又一次戳了戳傷口……
手指停住了,目光也停住了,他奇怪地看着三個娃娃。
當先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娃,容貌極美,嬌俏可愛,走路卻擡頭挺胸,神氣活現。後邊倆似是一對兒兄妹,哥哥十三四,雄行闊步走中間,妹妹剛滿十歲,亦步亦趨、小模小樣地跟着。
所有娃娃都往山下走,就這三個例外,大大咧咧從面前溜達過去,然後一扭身,直奔帥府,守門的兵士立即放行,還恭恭敬敬地行禮——“羅小姐!”
難道是大帥的娃子?不對啊,大帥不是姓劉麼?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有人喊:“程平安!程平安!!”
“唉!俺在這兒呢!”
“快過來!大帥要見你!!”
“啊!?”程平安一愣,可架不住催促,抖抖索索地一溜兒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