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霖華驚駭欲絕的呼喊中,一叢叢燃燒地火焰忽然詭異地擴散開,數十處火苗騰地竄起,火勢迅速漫延,沿着直線互相延伸勾連,轟地一聲化成沖天的火柱,幾次呼吸的功夫,竟連成了三道熊熊燃燒的火牆。那位置,正是三道堆滿屍體的陷坑。
火牆相隔三十步,三道火牆正好將寨前的一百二十步距離隔成了三段,三萬狄軍將士深陷其中,遠遠望去,整個戰場化作一片火海。
滾滾黑煙如同烏雲般席捲整個戰場,數以千計的狄軍士兵渾身起火,撲倒、翻滾、慘嚎,然後一動不動。
更多的狄軍被毒煙嗆得淚流滿面,有人放聲哭嚎,有人歇斯底里地嘶吼,遠遠近近都是悽慘無比的求救聲,當聲音戛然而止的時候,他們雙手卡着喉嚨,痛苦倒地抽搐,舌頭伸得老長,再也無法收回去,眼珠瞪出眼眶,在四周駭人的高溫中緩緩融化成液體,只留下兩隻恐怖的黑窟窿。
在這一刻,將軍和士兵沒有分別,胡人精銳或者漢人雜兵也不再重要,這裡只有兩種人:死人和臨死之人。
混亂、擁擠、推搡、踩踏、片刻之間便有無數人送命,片刻之後將會有更多的人步其後塵。
一些狄軍試圖衝出火牆,可每道火牆都有丈餘寬,能衝過去的十不存一,即使衝出了火牆,人也成了火人,沒跑出幾步就撲倒在地再無聲息。
火場內的高溫,竟能讓窒息而死的屍體自燃起來,脂肪順着烘裂的皮膚流淌出來,嘭地化做一條條火舌。部分屍體被燒得筋脈收縮,竟是霍然坐起,東倒西歪,形似活屍厲鬼。
恐懼的極致叫作瘋狂,嚇破了膽的狄軍不顧一切地揮起彎刀,死人當活人砍,活人當死人砍,凡是身上着了火的就是一通亂劈亂砍,直到自己也被引燃,被砍死,最終化爲一團黑漆漆的焦炭。
無數死屍在燃燒,無數活人在燃燒,然後化爲死屍繼續燃燒,一切都在燃燒。入眼之處竟是一片煉獄景象。
“殭屍化火?這……這……這是什麼妖法!?”阿赤兒失魂落魄地大聲驚呼,他全身戰慄,幾乎從馬上栽下來。
“這不是妖法!”陳霖華臉色極爲難看,聲音忍不住顫抖:“這是機關!原來如此,這纔是陷坑真正的用法!”
“什麼什麼?你說這也是機關?”阿赤兒將信將疑,臉色千變萬化。
“不錯!這就是機關!”陳霖華癡癡望着火海,眸子裡盡是翻騰的火苗,“這陷坑裡定然做了手腳,應該是鋪了煤炭,浸了火油,昨晚他們往坑裡撒的也不是防腐的石灰,而是硫磺!只是屍臭掩蓋了硫磺刺鼻的氣味,好啊!這近兩萬具屍體經過兩天一夜的曝曬風乾,失了水分,徒留油脂,他們竟成了最好的乾柴!”
他越說語音越顫:“昨天的陷坑只是誘餌,讓我們放鬆警惕,派上精銳部隊的誘餌!”忽然見了鬼似的大叫:“督帥!督帥!此人太過可怕!絕非八個兄長可比,便是霸王再生也沒有這等奇計!你萬不可再存生擒的念頭!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呀!他若不死,來日亡我大狄者必是此人!”
阿赤兒聽得目瞪口呆,身子止不住的抖顫,久久說不出話來。
“不!——”速柯羅目眥欲裂,他伸手抓向虛空,彷彿想要撈回那三萬大軍,可是眼前唯有熊熊的烈火和無數掙扎翻滾的身影。
他手上的八萬大軍,同樣只有三萬是正宗的胡人狼軍,其餘的五萬都是綠營兵,如今他眼睜睜地看着三萬中的兩萬在他面前付之一炬。沒了,全都沒了!
七月炎炎,驕陽似火。速柯羅卻感一股徹骨寒意自頂而下侵遍全身,悽慘哀嚎充盈耳畔,他忽覺喉間一甜,眼前猛地發黑,頭暈目眩,整個人翻跟頭跌下馬去。
“督帥!”身邊衆將齊聲驚呼,連忙圍上來相扶,卻早已是不省人事,一條紅黑小蛇從他的嘴角流淌而下。
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不好!他們行妖法!快護送督帥回營!撤!快撤!”
周圍將士竟是如聽聖旨,掉頭就走,親兵營一撤,整個萬人隊有樣學樣,中軍狼旗一動,四支綠營萬人隊又有誰肯留下斷後?竟是爭先恐後往山谷外衝去,這一衝反倒把中軍的陣腳給衝亂了。
突然,混亂中有人一聲喊:“妖火燒來啦!快跑啊!”
這喊聲彷彿是一陣陰風,瞬間吹遍全軍,在這七月盛夏的午後,五萬狄軍不寒而慄,手腳冰涼,幾乎同時打了個寒顫,全軍爲之一抖。
下一刻,名叫恐懼的瘟疫爆發了。
全軍大亂,昨日的一幕再次重演,這次沒有伏兵掩殺,可潰敗之慘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人擠人,人踩人,人壓人,成堆的人馬屍體鋪平了道路,潰兵們踩着屍體前進,摔倒等於死亡,擋路等於死亡,就連跑得慢也等於死亡。
紅亮的火光映照下,逃命的狄兵如洪水氾濫,五萬大軍,竟連一個敢回頭的都沒有,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驚慌失措、亡命奔逃的驚弓之鳥,幾乎塞滿整個山谷,浩浩蕩蕩,翻翻滾滾,宛如一條不見首尾的黑綠長龍。
退出谷外,五萬大軍人馬踩踏,拋旗棄甲,潰不成軍,待得奔回大營清點殘兵,竟是生生折損了兩停。
大軍潰如山崩,督帥昏迷不醒,守營將領大驚大疑,卻又不知箇中緣故,一面急令備戰,一面追問敗由,不料一衆殘兵相顧茫然,竟是無人能答。
人人都覺敗得莫名其妙,可卻個個心有慼慼、後怕不已。守營將領登時氣炸胸肺,欲哭無淚。
……
狄軍潰敗,可是寨牆上的戰鬥還沒有結束,甚至變得愈發慘烈。在起火瞬間,戰鬥的激烈程度猛增數倍。
因爲,對於深陷火海的狄軍來說,唯一可能的生路便是寨牆與火海之間的五十步距離。
其間還倖存着近三千名狄軍,他們不顧一切的爬上牆頭,沒有軍令、沒有重賞、沒有督戰隊,他們的背後是烈火,是死亡,是求生的瘋狂,他們彷彿真的化成了厲鬼,想要在絕境中殺開一條血路。
濃煙蔽日,烈火焚天。紅巾軍站在高處,空氣充足,可是地面上已是灼熱似爐,空氣似乎都要燃燒起來,擠在最後的上千名狄軍已無法呼吸,他們野獸般嘶吼,本能地往前!往前!再往前!直至窒息而死的一刻。
“頂住!——堅持就是勝利!”劉楓手中鋼棍猛掃而過,三米內所有探頭的狄軍盡數飛下牆去。腥風血雨中,他將鋼棍高高舉起,宛如一面戰旗,扯開已經沙啞地嗓門縱聲高呼:“弟兄們!把這些狗孃養的殺下去呀!”
“殺!——”喬方武一刀剁翻一名狄兵,反手一肘擊,又將個探頭的狄兵砸斷鼻樑跌下牆去。未及轉身,又有一名狄兵揮刀砍來,喬方武急低頭閃過,放開刀就勢一撲,抱起他雙腳,悶吼一聲,將他整個人掀下牆去。
“殺!——”孔雲黑龍戟、霍彪白龍戟,同時刺入一名千人將的腹腔,兩人一左旋一右旋,同吼一聲:“開!”,屍裂三段,血雨紛飛。他們雙人雙戟,死守長達十米的寨牆,如今已是精疲力竭,氣息散亂,一手拄着戰戟,一手撐着膝蓋喘粗氣,眼前又冒出四名狄兵,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獰笑,齊發怒吼,再次殺上前去。
“殺!殺!殺!”吳越戈盔歪甲斜,身上插滿折斷的箭支,活像一隻染血的刺蝟,巨斧已砍得多處翻卷,死在他手上的狄兵幾乎都是被砸死而不是劈死。此刻他早已是強弩之末,或許是因爲力竭,又或許是失血過多,他神智都有些不清醒,自顧自的亂砍亂叫,手上逮着誰殺誰,方圓一丈內空空如也,連自己人都不敢靠近。
可越是這般殺神模樣,卻越能激勵士氣,吳越戈每喊一聲“殺!”,周圍兵士便齊聲相應,竟是殺聲不斷,喊殺震天。
他們知道,可能就在下一秒,勝利就會到來。堅持!堅持!再堅持!整道寨牆防線竟是奇蹟般地頂住了。
“死!”劉楓揮起鋼棍,將一名狄兵的腦袋砸入脖腔,一股滾燙的液體噴了他滿臉。他隨手一抹,返身再要殺時,忽然發現眼前一空,兩邊竟是再無敵人。
他柱棍喘息,環顧牆頭,數千兵士盡皆停手呆立。扶牆再望,透過熾熱扭曲的空氣,但見牆下伏屍累累,血漿噗噗沸騰,旌旗翻卷燃燒,火星灰燼漫天紛飛,竟是再沒有一個活人。
他大口呼吸充滿烤肉香氣的灼熱空氣,眼神茫茫然、直勾勾瞪着遠方怒濤洶涌的火海,但見火光金紅明暗、撲朔耀眼,火舌高低起伏、扭曲跳騰,宛如地獄瘋奔亂舞的妖魔,又似戰死者痛苦掙扎的靈魂。
他忽然有所明悟,在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真正懂得了逐寇軍赤血金焰的涵義。
半晌,他緩緩回過臉來,略顯呆滯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滿是血污的面孔。鋼棍猛地頓地,咚地一聲巨響過後,金箍棒豁然舉起,直欲刺破蒼穹,“贏了!我們贏了!”
“我們贏了!”
“贏了!”
先是幾百名兵士跟着歡呼,然後越來越多的將士反應過來,興高采烈地喊開了。接着,寨牆下射聲營歡騰起來,到最後整個清風寨,所有的紅巾軍都開始歡呼起來,將士們淚流滿面,忘乎所以地擁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又叫又跳。
這是紅巾軍建軍以來,與大狄正規軍的第一場硬仗,他們贏了!
吳越戈大笑而來,準備給劉楓一個熊抱,不料腳下一軟,像狗一樣撲倒在滿地的血漿中,竟是沒了動靜,翻過來時,人已是脫力昏迷過去了。
漫長的一天,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