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王宮的正殿,燭火通明。宮女們掩着嘴兒,正在小聲地交談着,漂亮的大眼睛裡不時閃出驚恐的目光,望向前方擠做一團的人堆。在那亂糟糟的一堆人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你推我擠,大呼小叫……他們是誰?——當朝六部尚書,以及所有在京營主以上將領,還有……楚王本人。
難以想象,他們的身份如此尊貴,舉止卻如此荒唐。——只爲了觀看牆上的那幅巨大的司隸部作戰地圖。遙遙望去,地圖上,代表四方勢力的各色箭頭錯綜複雜地交錯着、糾纏着、撕咬着……圈圈層層,一團亂麻。
藍色、黃色、綠色代表着三方反狄勢力、黑色代表着大狄……五彩繽紛,絢麗奪目,卻唯獨沒有——紅色。
楚國幾乎所有在京的高官悍將,撅起屁股削尖腦袋,像爭食的狗兒般圍在地圖前,全神貫注,全力以赴,研究一場楚國缺席的戰爭。乍看似乎可笑,可如果這場戰爭決定天下走勢,那再可笑十倍的事他們也做得出來。
情報顯示,八天前,海蘭坤的大軍趕到潼關,當金色龍旗搖搖升起時,聯軍開始自主後撤。——不是退縮,而是高手過招前彼此拉開距離。事實上,他們中的任何一方,都已經沒有了退路。天下之大,除了戰勝強敵,成爲這裡的主人,再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苟延殘喘。他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亮劍!
潼關戰役,進入第三階段。——對攻!
時間限制:十天。——十天後,太子乾昊、國丈於勃羅率領的討伐軍將趕到戰場,聯軍的突襲將徹底破產。
實力對比:狄軍,是龍軍大督帥,涼親王海蘭坤指揮的20萬鐵浮屠,以及京畿聚攏的雜牌部隊,共30萬。聯軍方面,包括20萬青海鐵騎,20萬黃龍軍輕重步兵,15萬前身是第一綠營的步騎混編叛軍,總計55萬。
據可靠消息,聯軍負責指揮這場野戰的主將,是大名鼎鼎的第一漢將屠天煜。這倒不是說聯軍有多麼團結,任人唯賢的風氣有多麼盛行……事實上,從潼關重新閉合的那一刻起,聯軍方面對整個戰局就已失去了控制,在“不勝即死”的嚴峻形勢逼迫下,鄂爾蘭和趙濂不得不作此英明決斷。畢竟,論起大兵團步騎協同野外交戰,又有誰自認可以超越原逐寇軍第一大將呢?
其後八日,雙方你來我往,各顯其能,關中平原上刀光劍影,火星四濺。
狄軍主攻,聯軍也主攻。超過40萬的大股騎兵部隊在京畿地界上往來奔馳,互相迂迴包抄,彼此打擊側翼,意圖形成局部優勢,大量殺傷對方有生力量。漫長而龐大的步兵陣線或聚或散,時進時退,大大小小的遭遇戰、伏擊戰、陣地戰,偷襲戰……令人眼花繚亂,更令人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在短短八天內發生的。
八天時間,總計三十八次交鋒,傷亡總數超過二十萬——打瘋了!爲了勝利,雙方都成了不折不扣的瘋子!他們做的都是同一件事——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將對方活活掐死!——在自己被對方掐死之前。
作爲楚國騎兵指揮的大行家,羅三叔瞪着兩隻銅鈴般的眼睛緊貼在地圖上,順着一條綠線的軌跡同步移動。蜿蜒曲折的箭頭,在穿過紛亂的地形以及喬方書黑亮的後腦勺後,突然一個回馬槍,準確無誤地擊中黑線中段。
“好一招‘打蛇七寸’!”羅三叔大聲叫好:“這是老屠的拿手好戲!這時機、這火候——真他媽絕了!”
老屠,是從前逐寇軍那會兒,大夥兒對屠天煜的暱稱。時過境遷,曾經的老兄弟如今已是不折不扣的敵人。他話一出口就已驚覺不妥,不好意思地撓頭憨笑,偷眼去看劉楓,後者正盯着一團密密麻麻的黑線發怔。
“難道這是……”
“這是圈套!”周雨婷接過口去,“天下哪有繞着圈子潰敗的,這是拖兵計,牽制青海鐵騎,他要先打步兵!——借過!”她奮力擠開張大虎肥碩的身軀,伸手在地圖上連點兩下:“這裡,還有這裡,若我指揮,每繞一圈,都撤去一哨兵力,就躲進這兩處山谷裡,追兵過後再出來匯合,直搗黃龍!”紅袖翻飛,粉拳用力砸中一團黃色,象徵大華皇帝的龍頭標記赫然其上。
“媽的!原來如此!”
“妙計!妙計!”
“這他孃的誰想得到?”
周雨婷的分析頓時引來一片感慨讚歎。個別洞徹人心的機靈鬼趁機大叫:“王妃了不起!”周雨婷瞟他一眼,連眼睫毛都在笑。
“計劃雖好,屠天煜沒那麼容易上當。”武破虜若有所思,枯瘦的食指輕輕一點,“你看聯軍主營的位置,兩天前在這裡,現在到了這裡,那是華山外延的山區,騎兵進不去!——他已經識破了。”
周雨婷秀眉微蹙,沉吟有頃輕輕點了頭。衆人哦地一聲議論紛紛,“嘖嘖嘖”的軋嘴聲此起彼伏。
勢均力敵!旗鼓相當!很好,這一戰過後,天下都將知道,海蘭坤,屠天煜,誰纔是大狄當朝的第一名將!
王擎蒼忽然拍腿大叫:“操他媽的,好險!——幸好這兩隻妖怪沒來咱楚國,否則年初這場仗,我看要糟!”
“老王說的是啊!——跟咱們對上的,都是些蝦兵蟹將,頂個毛事兒!這二位,纔是真正厲害的對手吶!”羅三叔立刻隨聲附和。
“咳咳……”
有人輕輕地咳嗽,衆人看去,卻是朵里爾和沙克珊,訕訕地站在那裡好不尷尬,這纔想起,剛纔的一番話,把他倆當面掃進了“蝦兵蟹將”的範疇,這叫人情何以堪?——降將,也有尊嚴!降將,也要人權!
“呦!對不住!——咱是有口無心,二位將軍千萬別見怪!”羅三叔一邊道着歉,自己卻哈哈大笑起來。
“哪裡哪裡……”面對楚國軍中第一大將,二位前大督帥唯有苦笑,哪敢真的“見怪”?
他們心裡也清楚,羅三叔確實是有口無心的,大夥兒這是太投入了,包括他們自己,面對這場兵家盛宴,不也是一頭鑽進去了麼?
兵家盛宴!確實是兵家盛宴!
所謂旁觀者清,在無關直接利益的情況下,盡情欣賞兩位指揮大家的決死交鋒,名將與名將宿命般的碰撞,人人都有一種共同的感覺——精彩!過癮!
尤其是鐵浮屠與青海鐵騎之間的同族對決,劉楓甚至產生錯覺——這他媽就是一場德比交鋒的同城大戰啊!
對,就是這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劉楓彷彿看見一大羣狂熱的球迷,圍着十四寸黑白小電視看世界盃決賽,明明不關中國毛事,可卻一個個臉紅脖子粗,激動得好似最終實現了共產主義……
晃去腦海裡胡思亂想的雜念,劉楓只覺耳中嗡嗡直響,每個人都在指手畫腳發表意見,腳下忽然一陣劇痛,忙一低頭,卻是嬌小玲瓏的江夢嵐,夠不着要看的位置,將楚王殿下的大腳丫子當凳子踩……
真他媽亂!
忽然,劉楓留意到一個人,武破虜,正把手擱在地圖上小心地丈量,眼中盡是專注與鄭重。
“怎麼了破虜?——有發現?”
“有古怪!——殿下您看,這是屠天煜的步兵本陣,兩天前在這裡,一天前移動到這兒,現在到了這兒,每天都向同一個方向移動五里,要做什麼?”
楚王和兵部尚書,楚國公認最強的兩位用兵大家,同時關注一個細節。這現象立刻引起了大夥兒的注意,不約而同閉上嘴巴看過來。
“誘敵?——不像!五里一退,傻子都知道有問題。”楚王濃眉深鎖,喃喃自語。
“莫非是鈍刀割肉,寸進欺敵?”武破虜一語而驚,忙看周邊狄軍,方圓二十里內,竟然沒有一條黑線,他的臉頓時黑了下來。
這下大家都來了興致,你一言我一語,紛紛猜測屠天煜此舉的真正用意,一個提出猜想,立刻就有人反駁,曉曉置辯,滔滔不絕,爭得唾沫橫飛,面紅耳赤,可卻越辯越糊塗,始終不得要領,包括劉楓和武破虜在內,沒有任何人可以一舉說服所有人。
楚國高層不由大感喪氣:置身事外,羣策羣力,卻依然無法參透玄機,屠天煜用兵,竟已到了這個程度嗎?
這時,公認最沒有軍事才能,且一直沒有開口的工部尚書趙鐵錘,忽然怪聲怪氣地說道:“額……今天上午,幷州有一批走私硫磺走水路過來,我親自驗的貨,嚴重受潮,全都廢了,被我一點兒不剩全退了回去……”
一堆文臣武將傻看着他,不知他爲何要在此時說這題外話,只聽他慢慢悠悠繼續說:“那走私販子哭喪着臉,指天罵地,左一句‘鬼老天,又打仗又下雨’,右一句‘一個月白忙活兒了,回家怎麼向老爺子交代’……”
“我說趙老,閒話不行咱換個地兒說去,您老瞅瞅,這是說閒話的時候嗎?”羅三叔老大不耐煩。
趙鐵錘好脾氣地看了他一眼,一拂雪白長鬚笑道:“從幷州南下必走黃河,一個月前出發,今日辰時到達,這張圖是八天前的,路上又要花三天,也就是十一天前,這船在哪兒?”
“司隸!三門峽!——他路過了戰場!”劉楓恍然大悟。
武破虜也驚醒過來:“又打仗又下雨……打仗……下雨……莫非……”他立刻對照地圖,接着猛甩自己一巴掌,“媽的,果然在洛水岸邊!——陡降暴雨,河水上漲,這狗孃養的之所以一寸寸地挪窩兒,不過是移營上游,以避洪汛罷了!——難怪咱們猜破頭也猜不到了!根本就沒有玄機!真他娘邪了門兒了——趙老,真有你的!”
即便兩次面臨絕境,武破虜也一向從容鎮定,此刻卻罵罵咧咧拍腿捶胸大爲失態,叫人瞧着說不出的好笑,又想到滿朝文武猜了半天的所謂玄機,竟是如此狗屎的緣由,這個烏龍擺得當真離譜……不覺紛紛失笑出聲,繼而哈哈大笑,滿殿歡聲豁然。
“咱們都是着了魔了!哈哈哈哈……”劉楓仰天大笑。
“誰說不是呢?真他孃的操蛋!哈哈哈哈……”文臣武將們轟然大笑,男聲豪邁,女聲清越,混在一起,當真不同凡響。
“不好!大王他們瘋了,快走,咱們告訴夫人去!”宮女們心驚膽顫,花容失色,繼而掩面飛奔,落荒而逃……
片刻之後,林子馨帶領臥龍醫館的郎中們衝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