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如此奇怪,對面潰軍還在亡命奔逃,劉楓卻給學員們上起了實戰課:“名將交手,不在刀兵對決,不在城地得失,而是一場心與心的博弈!掌握對方的心理,就能誘導他的行爲,從而控制對方一舉一動。——反之,掩蓋自己的意圖,製造假象迷惑對手,或逼或誘,同樣能使對方踏入陷阱絕地。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攤開了也只一句話——知道敵人想要什麼,害怕什麼,你就贏了一半!不讓敵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害怕什麼,你就贏了另一半!”
面對這場別開生面血肉橫飛的現場教學課,學員們全都認真聽着,連氣都不敢喘,生怕漏了一個字。
“這場仗,胡開山的行軍動作暴露了心思——他立功心切,想要爲聯軍中處於弱勢的大華爭取更多的利益。最大的利益是什麼?——就是我,楚王本人!俘獲我,他將贏得整場戰爭!爲了實現目的,他不得不分兵前來,不得不連夜渡河,不得不親眼見到我的屍體,不得不……親手打開死亡陷阱。結果你們看到了,無法克服誘惑,他的行爲就已被我控制,一步錯步步錯,一直到死。——這就是我說的,贏了一半!”
“另一半,在於我自身。我在猜度對方,對方也在猜度我!我的弱點在哪兒?又或者說,我想要的是什麼?——襄陽!我必須立刻返回襄陽,奪回權力,穩定局勢,應對戰爭,我的兒子……他的生死還掌握在別人手裡,這就是我眼下的心思!可是……我克服了誘惑,反其道行之,胡開山因此失算,失去了防備心,至死沒有料到,我竟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對他下手!——另一半,我也贏了!”
“此外,敵軍的羣體心理也要考慮!對面的這些人,他們都是大華國的精銳,精銳部隊不怕強大的敵人,可是……再精銳的士兵也還是人,也有所有人都怕的東西——妖魔鬼怪!不錯,火藥是厲害,可我就這麼點兒,他們卻有那麼多人,任你炸也炸不完,怎麼辦?——心理!還是心理!只要掌握敵人的心理,知道他們怕什麼,你就能摧垮敵人的精神!繼而消滅他們的肉體!”
“戰場選擇也是重中之重!爲什麼河灘交戰?這裡盡是沙石鵝卵,打不下樁就立不起寨牆,只要沒渡完河,三萬人馬就只能光禿禿杵在這兒捱打!換個地方,一馬平川,十倍兵一道牆,就是神仙也打不下來!——現在,你們總該知道了,我爲何要造浮橋?一條狹窄的生路,足以引發最強烈的混亂!沒有這漳水,敵軍退兵迅速,贏了也無法擴大戰果,退到數裡之外他們又能整兵再戰。可有了漳水沒有浮橋,他們就會變成一羣可怕的瘋子!你們再多二十倍也不是對手!”
劉楓一條條地解說,學員們聽得如癡如醉。這才知道,大王看似用兵天馬行空,可背後卻包含了太多東西,大到對天下大勢、整體戰局的宏觀分析,小到生活常識、雜耍戲法的雜學積累……中有對戰場佈置、敵我心理的準確判斷,以及對特種武器的精細使用,竟是包羅萬象,涵蓋萬千,天時、地利、人和,無所不慮無所不達。
這樣的用兵之道,是創意,但不僅僅是創意,是大膽,又不僅僅是大膽。每一處細微末節全都考慮在內了,簡直謹慎到無以復加,也嚴肅到無以復加,豈是一句“鬼魎伎倆”可以囊括的?更不是“有趣”可以形容的!
這一刻的震撼,令學員們茅塞頓開,大開眼界。再看向模樣滑稽的大王時,眼神中已再難找到半分輕佻。
“轟——!轟轟——!”
漳水兩岸的軍營裡火光閃爍,爆炸轟鳴。——那是二瞎子和偵查科的學員們,他們扮作胡開山的親兵模樣,潛入敵陣散播假情報,亂敵軍心,繼而趁亂打開馬廄,往裡扔了數十枚小型炸藥包。
一時間,萬馬受驚,衝奔而出,無數潰兵被亂馬撞踏,死者無數,慘叫連天。
這是計劃中的一部分,同時也標誌着戰鬥進入最後階段!
“時機已至!”
劉楓用力一爭,身上的綁木盡數抖落,哐當砸在地上。翻身落地,拔刀輕喝:“準備進攻!”
聽得喝令,學員們紛紛收攏心神,各自揮舞兵器割斷繩索,卸下身後的擋箭板,耳邊只聽劉楓揚聲開氣,聲音遠遠傳開:“國難當頭,用人之際,今日爾等開張大吉,軍功三倍計算,殺敵最多者直升營主,前五晉佐領,其後三十爲隊正!——兒郎們!你們的畢業大考到了!進攻!”
一聲令下,學員兵齊發吶喊衝出去。
借鑑即墨戰役的成功經驗,姑娘小夥一個個的都在臉上畫了青面獠牙,魔紋鬼符,有的背上插了四隻手,有的肩膀頂着三個頭,更有的下巴掛着一條半尺長的紅舌頭……
這一下可好,爭似閻王殿失火,衝出一羣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偌大河灘,竟是鬼氣衝噴,直如陰曹地府!前面潰兵回頭一望,十二分的猙獰,無不嚇得屁滾尿流。
他們的吶喊聲更是極有特色——男學員提氣高呼:“還我命來!”女學員撕聲尖叫:“我死得好慘呀!”
黑夜裡,鬼蜮中,突然爆出這一陣鬼叫,衝出這一羣鬼影,那叫一個驚心動魄,唬得敵兵魂飛天外:“媽呀!對面還有女鬼!”
傳說中,鬼是一種陰氣重的職業,女鬼歷來要比男鬼更加兇厲,驚聞背後數百女鬼上千男鬼一起殺來索命,北岸潰兵更是一潰如水,直往那浮橋涌去。
也虧得劉楓有先見之明,造這浮橋時用了鐵索牽拉,百多人涌上去,扯得浮橋嘎嘎響,蕩蕩搖,竟不斷裂,當真結實!只一處不好,造的偏窄了些,勉強兩人並肩,後面萬把人排隊逃命,急得鬚髮倒豎,雙腳直跳……
終於,有人動刀了。
“我日你媽的,給老子讓路!”罵起刀落,身前袍澤長聲慘叫,栽倒在血泊中。彷彿事先約好似的,下一刻,數十人同時出刀,大叫:“死開!誰擋老子砍誰!”
這一下,亂了。紅了眼的潰兵個個拔刀,爲爭一條生路只往眼前死命下刀,背後卻又被別的兄弟下了黑手,“羣鬼”未至,已有千把人死在自己人手裡,踩死的擠死的活活嚇死的更是不計其數。——混亂中沒有人看見,最先出刀的這夥人,卻在內訌爆發後,神秘地消失在了人羣裡。
守營將領揮刀呼喝,奔走於部隊之間,厲喝怒吼,鞭子抽,馬刀砍,命令、威脅、甚至哀求潰兵保持冷靜。是的,他根本已不奢望能夠組織反擊,只是最低限度地希望部隊有序地敗退……
不能說他的努力沒有效果,身周的士兵漸漸鼓起勇氣,腳步正在放緩。這時,一個士兵滿臉是血跑過來,細眼含淚地苦苦哀求道:“將軍,沒救了!您快走吧!”
那將領頹然一嘆,也是落淚:“天吶,想不到我們黑虎軍,竟也有今天?——軍門吶,您真的已經……”
一柄匕首,截下了他即將出口的“死”字,也割斷了將領粗實的喉嚨,血箭迸濺,那殺人兵士細眼如刃,精光一閃,嘎嘎怪笑騰身而起,翻着筋斗落入數丈外的人羣裡,不見了蹤影。這時才爆出一陣悲呼:“將軍——!”
同樣的場景,正在同時上演,只片刻功夫,在二瞎子的帶領下,偵查科的學員們先是挑起亂軍廝殺內訌,接着又趁亂將能找到的所有軍官將領逐一刺死。於是……再也沒人能夠阻止混亂蔓延,場面越發不可收拾。
說來也是諷刺,當第一個學員趕到背後,剁下真正意義上的“此戰第一刀”時,北岸兩萬多人的大部隊,竟有一半已自己跳進了河裡。
那是怎樣的場景?
寬闊的漳水河面一片沸騰,慘白月光下,滿是絕望的慘呼與驚慌的求救,滿是揮動的手臂和撲騰的腦袋,密集到可以踩着人頭踏水衝出三丈。
秋盡冬來,河水寒冷似冰,黑虎軍的士兵大多是土生土長的川人,極少會水的,撲騰幾下身子就凍木了,嗆口水便石頭般往下沉,只上來一串氣泡。一時間,北岸三里長的河灘上呈現了驚心動魄的一幕,沉下一個,跳下兩個,每一秒都有幾百上千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如此視死如歸,叫人不忍相視……
北岸糜爛,南岸也是糜爛。
劉楓之所以久不進攻,等了這許多時候,就要過橋的潰兵到一定數量,好衝亂南岸倉促結起的防禦陣線,同時也把絕望驚怖的情緒傳染過去。
顯然,這個目的達到了。
南岸的黑虎軍將士看不見對面敵情,他們只能通過潰兵的哀嚎瞭解戰況,聽說上將軍踢倒神龕觸動天怒,非但天打雷劈而死,更是惹得地獄門開,羣鬼暴動,哪個還敢交戰?一窩蜂地就要上馬跑路,爲了爭奪馬匹,先前逃過橋的潰兵又與南岸人馬起了廝殺,雙方都殺紅了眼也打出了真火,軍官喝止不住,眼看都是自己人,卻殺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想想不是個辦法,一咬牙自己先上馬跑了,餘者登時一鬨而散。
南岸餘部的主動撤退,也將黑虎軍最後的獲勝希望徹底斷送,學員們士氣如虹,奮力砍殺,直如無人之境。經常是一聲鬼叫,面前已是跪了一地,磕頭求饒,唸佛祈天,直到砍死最後一個,也沒人敢站起來稍有反抗。
這一夜好殺,天剛微亮,北岸已沒了活人,只有一羣男鬼女鬼歡呼雷動。在他們腳下,死屍枕藉鋪滿河灘,大片大片的浮屍飄滿了寬闊的河面,流血漂漿,波盪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