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子咴收回槍,搖搖頭,對着一旁的朱林苦笑一下,
“沒得讓阿林笑話了。原本這江南多水匪,山賊倒少。可能是前些日子西邊又鬧了水災,這鄉民們就越發的沒規矩了。”
朱林盯着那幾個山賊連滾帶爬遠去的身影,有點想笑,心裡卻忽然像梗着些什麼。人不能迷,若是腦中總想着一件事,總會想着通了他。這朱林也便如此。早上那一通胡思亂想,到現在仍在腦海裡盤旋,許久未見的中華故國,許久未見的中華故民,究竟應該是一個什麼樣子來迎接自己?自己成人後第一次回到故國,又期待着遇上什麼樣的故國和故民呢?
只搖搖頭,朱林便催馬前行。這一路雖多江湖印跡,說起來除了那幾個山賊,竟是出奇的野曠無人,不單是田野,便是先後路過的幾個村落,竟也空無人煙。只是處處都有些大水衝過的痕跡,田地裡更是成了污泥池,雜亂點綴着些破衣和木條。顯然果如鄧子咴所說,一場大水剛剛來過。不過大水既然已經去了,這鄉民都去了哪裡?
又行了多半個時辰,看看界牌,已到了崑山縣的境內。一行人歇腳喘了口氣,又起身而行,行不多時,轉過一片樹林,翻過一座山丘,眼前豁然開朗,山腳下一個小鎮炊煙裊裊,依稀還有人聲傳來。
一行人都長長的舒了口氣,行了這多半天,總算有一個歇腳的地方。這江南的雨雖不惱人,可總泡在雨裡,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鄧子咴行在前頭帶着駕車的幾個夥計,打馬便進了小鎮。 朱林走在最後,東瞧瞧西看看,忽然見一旁有座石碑高高聳起,石碑上面還蓋着一座帽檐。朱林縱馬過去,見石碑右面寫着“崑山縣奉敕禁革漕弊條規”,碑上有些字跡已不可辨。朱林略略讀過去,卻是康熙十七年所立的碑,禁止浮收的條文。說來這樣的碑文一路走來見過不少,或是立在會館,或是立在城隍廟,像這樣孤零零立於鎮子門前的,倒是頭一回看到。
這碑文有些意思,上面林林總總的說了十餘項禁止,朱林又回頭數了一遍,見這短短數千字碑文提到浮收花樣精打數十種。舉凡淋尖、踢斛、側拖、虛推……不一而足,也不知道這碑立在這裡,究竟是明文示衆禁止,還是做個備忘錄,告訴那些稅吏這些花樣。
朱林正自看的入神,冷不丁遠處吵鬧的厲害,跟着風聲呼嘯,一塊磚頭凌空就向朱林頭上砸來。
一側頭,一伸手,朱林便將那塊磚頭抄在手中,也不看,仍回頭去看那碑文。依朱林的料想,不多時自然會有人來致歉,不成想等他看完了碑文,那邊只是吵鬧的厲害,卻根本沒有人理會這塊磚頭。
“這故國的人好生無禮!”朱林暗自苦笑,搖搖頭,便向吵鬧處走去。
那邊已經圍了不少人,裡三層外三匝,只聽的裡面一陣吳儂軟語的叫罵,依稀是什麼交租之事。可看不清楚,究竟無趣。朱林四處看看,正見遠處一顆大樹枝葉繁茂,其中一枝橫斜,正正壓在圈子中心。朱林扔掉磚頭,繞到樹前,腳尖一點地,身形竄起,伸手一搭樹枝,借力一個翻身,落進樹中,三兩下便攀到樹枝上。朱林選個舒服的姿勢坐下,這纔看向人羣的中心。
那裡面其實不過四五個人,其中兩個瘦瘦乾乾的男子穿着滿清衙役的服飾,一個嘴上留着八字須,一個光着頭,臉上卻有一塊刀疤——看模樣應該是來收稅的;剩下幾個應該是一家人的樣子,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壯健漢子,手持尖刀,神情淒厲,身旁一個女人正在哭泣。
那漢子橫眉怒目,手中尖刀搖搖晃晃,大聲的抗辯着:“趙老四,胡麻水,你們不能這麼沒有良心,上月我剛交過了糧,今天你們爲什麼又來收?你們這些吃皇糧的,真是填不飽的黑心狼,就是洪水都比你好,洪水說來時還有個信,你們這些吃皇糧的,說話就是放屁!上月交糧的時候你們怎麼說的,都忘了嗎?”
趙老四便是那個嘴上留着八字須的傢伙,他見到那把明晃晃的殺豬刀就在身前來來去去,卻看也不看,只擡眼向高空,右手在耳裡摳來摳去,好半天摳出一塊耳屎,拿在眼前瞧了瞧,隨手一彈——竟是全然沒有理會!聽完漢子的話,趙老四斜眼看看,眼光卻更多在那個哭泣的女人身上流連。趙老四冷冷哼了幾聲:
“馬三兒,別給臉不要臉!這是新來的張縣令親自交辦的,你有幾個腦袋,敢違朝廷的命令?”
“呸!”馬三兒手裡搖晃着殺豬刀,一口濃痰砸在地上,“趙老四,要臉不要!上月你還說是蘇縣令,怎麼這月又是張縣令?你當我馬三兒是好哄的嗎?”
“馬三兒!我趙老四敬你死去的父親在這常熟地面上算個人物,可別當我趙老四怕你!你今天若是不交糧,我便是往張縣令那邊一報,張縣令若是惱了,你這一家就別想活了!”
趙老四聲色俱厲的說完,臉色忽然一拉,變作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
“馬三兒兄弟,不是四哥說你。這朝廷的事,跟你說了,你也明白不了。哥哥我在崑山縣衙當值也有些年頭了,今兒跟馬三兒兄弟掏心窩說句話,自從這大清變了天,你曉得常熟縣令換了多少個?我都數不清,宣統三年一天就換了仨兒!如今袁大頭是死了,可咱常熟縣四周邊還在打仗,這年月,換個個把縣令算個球!”
這一番話軟硬皆施,一番揉搓,馬三兒高昂的頭漸漸就低了下去。這四年的民國,地方的穩定說來竟是遠遠不如滿清。四年的民國,一省之地動不動便是鬧獨立,兩省之間動不動就是開戰。若是省獨立,下面地方也多半各有歸屬,或獨立或自固或討逆;這時不單兩省之間開戰,兩縣之間也常常開戰,有時便是戰事消解了,縣際的戰事也從未結束。四年的民國,對於許多地方,便是打了四年的糊塗仗。至於這城頭的大王旗,便是一日換上幾次,鄉民們都不覺得出奇。只是一點,這每次換了大王旗,總是要新收一番稅糧。不但要收現在的,也要收過去的,如今又要收子孫的。
“你莫哄我!”馬三兒忽然像是算清了賬,手中緊了緊殺豬刀,張口便是大叫:“憑什麼換個縣令我就要交一次糧?還有沒有王法了?我馬三兒交糧是給朝廷,換個縣令也是朝廷的縣令,難不成皇帝不在了,就這麼欺負人嗎?”
“嘿!”一旁胡麻水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張口便罵道:“馬三兒!四哥敬你是條漢子,纔跟你推心置腹說這些話,給你臉就兜着,再多嘴,說不得,我們回去稟了張縣令,讓你嚐嚐大獄的滋味!”
轉頭瞧了瞧周圍看熱鬧的人,胡麻水唾沫橫飛:“看什麼看?我告訴你們,都回家準備糧食去,張縣令說了,這回的糧稅,他也不多收,剛發了洪水,張縣令也知道鄉親們生活不容易。張縣令特發了善心,這次的糧,只收到民國二十年的。”
“哈哈,”朱林在上面聽的,再忍不住,撲哧就樂了出來。
聽到笑聲,胡麻水左右看看,卻沒看見發笑的人,“都回去準備去,若是誰家少了一粒米,別怪我胡麻水不念情面!”
誰知胡麻水說完,圍着的衆人仍是不動地,只是看着場中。胡麻水不過剛做衙役,自然不知道這裡面的行道。這馬三兒雖然不過二十多歲,但馬家在這魯家浜極有聲望,幾次流兵亂匪來搶劫村子,都是這馬三兒的父親領着衆人將流兵亂匪打了出去。這趙老四當了衙役也快十年了,自然曉得這裡面的規矩,若是壓不服馬三兒,讓這個刺頭頂在這兒鬧下去,這魯家浜的糧,就甭想着能收了去。
“馬三兒!你可想好!”趙老四忽然又翻了一下臉,厲聲把唾沫噴向馬三兒:“新來的張縣令可是同盟會出身,最恨的就是滿清的走狗,你要是非要往這刀口上撞,回頭問你個滿門抄斬都是輕的!”
“老子不是革命黨!”馬三兒張嘴罵道:“你纔是革命黨,你們全家都是革命黨!我馬三兒今天就討口氣,憑什麼換個縣令就要交次糧!還要多交十幾年的?禁弊碑我們魯家浜也有,就在那兒供着,”
“好啊!馬三兒,你可真是執迷不悟!”趙老四嘿嘿笑了幾聲:“那碑文是什麼?是滿清朝的狗皇帝康熙立的,如今是什麼年月?是民國了,你居然口口聲聲念着滿清,說不得,哥哥只好向張縣令稟告,這裡有個叫馬三兒的,守着滿清的法,抗拒民國教化!”
趙老四說完轉身便走,一旁哭泣的那個女子被趙老四的話哄的一呆,見趙老四要走,急撲過來,一下跪在趙老四身前,大聲就哭道:“我家男人不懂事,趙四哥,您可千萬不能這樣回告縣令啊!”
看着眼前哭的梨花帶雨的少婦,趙老四的心撲騰撲騰跳了幾下,嚥了幾口唾沫,趙老四正要開口,冷不丁那邊馬三兒飛來一腳,一腳踹在那女人肩上,那女人一個不妨,一下就被踹趴在地。
“趙老四!你要民國二十年的糧,我跟你說,我馬三兒活不到民國二十年!這糧,我交不了!”
說着,馬三兒揮着殺豬刀猛地就向自己胸腹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