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橚留下張越陪喝酒,下人們雖說都被留在外頭,但仍然有人在外間燙酒伺候,一壺壺酒流水一般往裡頭送。這邊廂張越不得不陪着興頭上的朱橚,那邊廂就苦了胡七趙虎等等幾個隨從,他們在花廳中被好茶好飯地招待着,眼看天色漸晚主人還不出來,心裡無不着急。好容易等到內中有人報信匆匆到垂花門相迎的時候,看見的卻是被灌得酩酊大醉的張越。
攙扶張越出來的總管看到面前一幫人全都滿臉詫異的模樣,連忙賠笑道:“周王千歲自打來到京師之後就不曾那麼高興過,所以今兒個不免多勸了小張大人幾杯。剛剛我已經打發人預備好了馬車,郡主這會兒正在給周王千歲醒酒,所以讓我代爲給諸位打個招呼,趕明兒她再親自登門賠禮。”
雖說心下鬱悶,但胡七還不至於真要人家親王郡主賠禮,客氣一番就和趙虎上前接手,一左一右架起了張越。好容易把人送上了馬車,他忖度片刻便乾脆吩咐人牽着自己的那匹馬,親自上了馬車相陪。這一路張越昏昏沉沉就不曾醒過,好容易到了家,面對管家高泉的盤問,他知道瞞不過去,索性就道出了實情。
得知是周王朱橚硬是把張越灌成了這幅模樣,高泉不禁暗自納罕。往日他在開封時,逢年過節沒少上週王府送禮,有自己去的也有跟着顧氏或者東方氏去的,可縱使做壽,也少有見這位親王和外客多羅嗦什麼。想想多半是因爲三少奶奶和陳留郡主交好的緣故,他便搖了搖頭,一路跟着胡七把人送到了二門,看着兩個健壯婆子出來接手,這才放了心。
此時顧氏等等早就歇下了,杜綰雖說早就得信說張越被周王朱橚留下了,卻沒想到這麼晚,也沒想到回來的竟是這樣一個醉漢。因張越在飲酒上頭從來都是節制有度,她和琥珀秋痕都沒有應付這種情形的經驗,結果還是靈犀手腳麻利,去院子裡小廚房親自整治了醒酒湯端過來喂張越喝下,隨即又備好了漱盂。果然,熱騰騰的醒酒湯下去,張越果然摳着嗓子嘔吐了起來,好容易消停了之後便昏昏沉沉睡下了。
面對這麼個古怪的情形,秋痕忍不住嘀咕道:“真是怪了,不論公務應酬還是朋友往來,少爺都不曾喝過這麼多。”
“興許是周王盛情推卻不下?”靈犀在旁邊插了一句,因又替杜綰寬衣,便笑吟吟地低聲說,“哪怕是成婚的那天晚上,少爺也命人偷偷把酒換成了水,若不是被人逼狠了,恐怕怎麼也不會喝這許多。”
杜綰早已洗漱完畢,此時脫去外頭的繡花緞子小襖,不禁朝靈犀瞪了一眼。待她上了牀,靈犀便吹熄了蠟燭,只留下牆角高几上的那盞燈,和琥珀秋痕躡手躡腳退了出去。儘管銀紅色的紗帳已經放下,丈夫也正躺在身邊,但杜綰卻翻來覆去睡不着。等到外頭更鼓陣陣好容易有了些睡意,她卻冷不丁感到枕邊人猛地一個激靈,隨即竟是坐了起來。
雖說已經是八月中秋,但一下子坐起來的張越卻是滿頭大汗。發現自己正坐在牀上,他不由得先愣了一愣,等側頭髮現杜綰也已經支撐着坐起,他方纔鬆了一口氣,擡起手來抹了抹溼漉漉的額頭,低聲苦笑道:“今兒個大約是出醜了,我連怎麼回來的都不知道,還以爲睜開眼睛就會看到醉醺醺胡言亂語的周王。”
“可是爲了郡主的事?”
見張越點了點頭,面上滿是沉鬱之色,杜綰頓時皺起了眉頭。她產後朱寧也常有登門,看見孩子的時候每每高興得很。閒來無事的時候,她也幫着在名單裡頭挑挑揀揀,但每次朱寧都是笑着搖頭。畢竟,那些監生雖說被評定爲品行學業都不錯,但總感覺不是那麼一回事。之前她已經聽說皇帝也在周王公館,此時便連忙問道:“可是這一回人已經定了?”
“皇上這一回提出了三個不錯的人選。但其中一個周王瞧不上,另兩個……一個是民則先生的孫兒沈世隆,一個是老萬。無論人品還是才學,這兩個都是頂尖的,按理說比起之前那些,無論哪個都是上上之選,可郡主才見過老萬一次,沈世隆則根本沒見過。況且,這一頭就算周王願意,那一頭別人也未必樂意。”
“這世上男女婚配,有幾個不是盲婚啞嫁?”
杜綰倒是覺着這兩個人選都比先前的好得多,沒料想張越竟說起了這個,她呆了一呆便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緊跟着,她就感到張越輕輕攬住了自己的肩膀,耳邊傳來了他低低的呢喃:“我只是覺着婚前對彼此性情都該有個瞭解,這樣日後方纔好相處,就好比咱們。只有現在未來卻沒有過去,對郡主來說未必是好事……”
儘管一夜宿醉,但次日一大清早,張越還是準時起牀。換上官服之後,由於腦袋隱隱約約還有些發痛,他便索性吩咐琥珀打來井水,就着那冰冷的井水使勁擦了擦頭臉。振奮精神三兩下用完了早飯,他和杜綰到北院大上房請過安之後,便急急忙忙出了門。
果然,由於張越昨日那一番話,朝會上,朱棣便把之前方賓的奏報丟到了一邊,預定明年二月北巡,又下旨各處整飭軍備城牆不可懈怠,命心腹宦官連同御史覈實天下糧庫藩庫等。面對這種架勢,原本昨日得了訊息正灰心喪氣的勳貴們頓時歡欣鼓舞,而以爲大局已定不用擔心的方賓則是大失所望,下朝從金水橋出了左掖門之後,他更是冷冷看了張越一眼。
昨天散衙之後他就聽說皇帝命錦衣衛指揮使宣召張越去了周王公館,肯定是這小子又亂七八糟建言!皇帝實在是太偏聽偏信了,如此大的事情,竟然願意相信這麼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難道他們這些尚書都是擺設不成?
出於這種不悅惱怒甚至可以說是激憤的心理,在這一日朝會回到兵部衙門之後,方賓都是死繃着一張彷彿所有人都欠他一千貫的臉,無論什麼公務都要挑刺,尤其對武庫司更是吹毛求疵雞蛋裡頭挑骨頭,乃至於自認爲最最具有承受力的萬世節在從正堂回來之後也是滿面無奈滿臉灰敗,就差沒在腦門上刻上“我很憂傷”這四個字了。
“一共去奏報了四件事情,方尚書都駁了。”萬世節衝張越豎起了四根手指頭,然後一根根數着屈了下去,“首先,軍器局的新火銃又造好了一萬支,按照序列,應該先給宣府、大同、萬全等衛所換上,結果方尚書劈頭蓋臉訓斥說這事情不用咱們武庫司操心。其次,就是咱們的半年帳冊按例該當進奉堂官審覈,他又說若事事都要他操心,要郎中何用……剩下兩件事情也給駁了,總之,今兒個若有什麼事就捱一捱,別去觸方尚書的黴頭。”
張越看着說完這席話又恢復了無所謂笑容的萬世節,思來想去還是找藉口把人叫到了一邊,把昨日朱棣和朱橚的意思說了。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爲會萬世節會有極其激烈的反應,誰知道這一位只是翻了個白眼。
“你就是爲了和我說這個?我說元節,開玩笑也得有個限度,我當初第一輪就被刷了。”
萬世節沒好氣地瞧着張越,拍拍手就要走,可沒走出去幾步,他就倏地轉過了身子。見張越站在那兒依舊是剛剛那幅模樣,他漸漸醒悟到這不是開玩笑,登時怔在了那兒。
他第一次見朱寧是在棲霞寺,只記得這位郡主三兩下趕跑了張越的兩個紈絝堂弟,倒是記得那英姿颯爽的模樣;第二次見朱寧則是那回西四牌樓刑場邊的酒樓,雖說她是男裝打扮,但這種程度他卻還瞧得出來。那固然是一位極有性格才貌雙全的金枝玉葉,但他可從來沒想到自己能將其娶回家。這不是前途問題,也不是家世問題,更不是個性的問題……
他既然沒有父母,就總想着能娶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女子。朱寧雖好,可他只見過人家兩次,幾乎連話都沒說上一句,總不成第三次見面就是洞房花燭夜吧?
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他便恢復了那漫不經心的笑臉:“照你這麼說,周王只怕會來端詳端詳我這個儀賓候補,人家還未必瞧得起我這個孑然一身家徒四壁的窮官員。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呢,你還沒必要瞎操心。只是若真是事成了我還留在兵部,這兵部衙門的同僚上司只怕也會頭疼得很,兵部衙門多你一個異類他們就夠煩心了。”
看着萬世節雙手一攤,隨即沒事人一般地轉身走了,張越怔了一怔便想起了那一日皇帝的話。他還是第一次知道萬世節父母雙亡孑然一身,怪不得總覺得對方灑脫之外,骨子裡還有一種寂寥和傲氣。否則要說起來萬世節比他還大幾歲,怎麼居然到現在還是單身?
這一番談話並沒有在兵部衙門中翻起一丁點水花,而即使在朝中,朱棣和朱橚這一對兄弟也彷彿忘記了之前的談話,一連數日都沒有動靜。只是當皇太子第四子朱瞻垠薨逝的消息傳來時,平靜無波的朝堂上方纔再次掀起了波瀾。
即使這一次不是皇太子的嫡子,這也已經是一年之內薨逝的第三位皇孫!更不巧的是,這一天正是欽天監報日食,百官忙着行日食救護儀的日子。於是,無數人心中都轉着這麼一個念頭,從年初開始就是事端不斷,這倒黴的一年還有完沒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