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3 黃昏歸家
元一方丈的禪房在院子的最深處,門口種植着一顆濃密茂盛的菩提樹,樹影斑駁,鳥鳴陣陣,樹蔭底下坐着一個身着簡樸袈裟的老和尚,正是元一方丈。
他正在焚水沏茶,清幽的茶香縷縷傳來,在炎熱的夏日帶了沏人心脾的清涼,明心和尚恭恭敬敬地對他行了一禮,“方丈,女檀越已經帶來了。”
元一方丈這才擡起頭來,目光清亮悠遠,彷彿蘊含着無盡的佛道似的,澄明透徹,對着元意含笑地點頭,“女檀越,許久不見。”
元意雙手合十,尊敬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小婦人有事相求,打擾方丈靜修,還請方丈見諒。”
“女檀越不必見外,不凡坐下與老衲喝一杯茶。”明心和尚已經離開,元一方丈示意讓元意坐下,他則是慢悠悠地把洗茶的水倒出,重新執起煮開的水注入茶葉,幽幽的清香再次傳來。
元意屈膝而坐,看着元一方丈悠閒自在的動作,近日浮躁的心漸漸地沉靜下來,臉上不由帶上了真誠的笑意,“方丈佛心澄淨,氣息寧和,讓人見之忘俗。”
元一方丈但笑不語,按住茶蓋把碧綠的茶湯緩緩倒出,再倒進茶杯,遞了一杯給元意,元意道了謝接過,慢慢地呷了一口,清冽味甘,餘韻悠長,頰齒留香,不由讚道,“好茶。”
“女檀越佛緣深厚,奈何紅塵過重,纔不得靜心。”元一方丈突然說了一句話,竟是在回答元意方纔的感慨,他重新替元意續了一杯茶,慈眉善目,“女檀越若是有空,不妨偷閒與老衲飲茶論佛。”
元意立馬就明白了元一方丈的意思,感激地點了點頭,“多謝方丈點化。”
兩人沒有再說話,而是安靜地喝着茶,涼風陣陣,彷彿整個世界都寧靜了下來,元意渾身放鬆,像是經歷了一番透徹的洗滌一般。直到元一方丈出口詢問,纔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不知女檀越此行有何求?”
元意恍然驚醒,在元一方丈善意的目光中,說道:“不知方丈是否有空,小婦人想讓方丈您出關講法,替百姓祈福。”
她的心中有些忐忑,因爲元一方丈已經潛修多年,宣講佛法也大多是門下弟子進行,之前先皇曾想讓他進京覲見都被拒絕,她可不覺得自己的分量比先皇還重。
出乎意料的是,元一方丈竟然痛快地點了點頭,“女檀越慈悲爲懷,實乃大善。”
元意詫異地看向元一方丈,有些反應不過來,大約是知道元意在想什麼,元一方丈的眼中閃過一抹笑意,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話,“道一師弟與老衲相交多年。”
她恍然大悟,難怪當初審問峰頂寺一案時蕭恆能夠把元一方丈請出來,原來是託道一禪師的福,想來元一方丈也是看在道一禪師的份上才答應她這個請求。
“方丈慈悲,功德無量,小婦人在此替晉陽的百姓謝過方丈。”
總算了解了一樁心事,元意心情大好,開始和元一方丈討論佛法,她前世研究佛法多年,有所心得,與元一方丈討論起來更是毫無障礙,更難得是兩人的觀點大約相似,互有裨益,一場論法下來,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不知不覺之間,太陽西斜,已經有了昏黃之光鋪灑,臘梅在一旁提點了一句,“夫人,天色不早,該回去了。”
元意這才恍然驚覺,與元一方丈對視一眼,俱是大笑,她雙手合十,輕笑道:“方丈,看來我們只能下次再論道了。”
元一方丈意猶未盡,只能遺憾地點了點頭,“老衲三日後開壇講法,女檀越告知百姓就是。”
元意再次道謝,才帶着臘梅辭別元一方丈離開。
此時天色已經昏暗,本來寬大清淨的院子更加悄然無聲。大概是爲了追求趣味天然,院子是最外圍的房間,舉目可以看到外邊的青山綠黛,鬱鬱蔥蔥的奇木橫斜搖曳,若不是有圍牆遮攔,差點就讓人以爲身處於最奇妙的大自然之中。
正是百鳥歸巢的時候,樹上停了不少鳥雀,吱吱喳喳地每個停歇,元意的目光掃過,突然一凝,驀然地停住了腳步。
“夫人,怎麼了?”
臘梅差點就撞到了元意,疑惑地問道,然而許久沒有得到回答,便看向元意,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頓時驚呼出聲,“是……是表少爺。”
只見在圍牆外邊最高大的一棵樹上,健碩粗壯的樹枝上站着一個青衣飄蕩的男子,他全身都籠罩在夕陽的昏黃之中,五官俊逸出塵,目光正是朝着元意的方向看來,沉靜悠長的視線在黃昏的侵染下似乎帶着某種悲傷和淒涼的觸感,讓人的心絃顫抖起來。
元意以爲是錯覺,然而一旁的臘梅卻捂着胸口喃喃道:“夫人,奴婢從未見過如此落寞的表少爺,心裡怪難受的。”
元意的睫毛顫了顫,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把蕭恆給的信號彈那在了手裡,握住的指尖開始泛白。她再次擡頭看向張仲羲,心中一亂,忽然沒有了主意。
就在這時,外邊的張仲羲忽然一笑,清俊的容顏在天地中緩緩地亮了起來,似乎是嘲諷,似乎是釋然,又像是發自內心的愉悅,連看向元意的目光都漸漸地澄淨明澈,之前的悲傷彷彿只是一場錯覺,重新恢復了與環境融爲一體的清透無垢。
不過是眨眼的功夫,張仲羲的身影瞬間就消失在樹枝當中,只有那戛然而止的鳴叫聲和撲簌展翅的聲音證明着曾經有人存在過。
臘梅這時候才驀然回神,遲疑地看向元意,“夫人,表少爺他,要不要告訴大人?”
元意沉默地轉着手中的信號筒,琉璃般的眸子已經一點點地染上了深邃的墨色,許久之後,她纔看向門口守着的侍衛,輕輕地說了一句,“他已經離去,若是通知也晚了,這次就算了。”
臘梅偷偷地看了元意一眼,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但終究還是以元意的意見爲主,“奴婢知道了。”
此時天色已經不早,外邊的侍衛看到元意安全出來,皆是鬆了一口氣,連忙護着元意下山,半個時辰之後纔回了都督府。
此時府上已經掌燈,昏黃的燈光有種莫名的惆悵,元意輕嘆了一聲,慢慢地走回了院子。遠遠地就聽到鴻奴嬉笑的聲音,聲音清脆洪亮,帶着勃勃的朝氣,“爹爹,你看初雪,它好笨吶。”
元意的臉上不自覺地染上一抹笑意,走進一看,原來是鴻奴這混小子又在折騰着初雪在玩耍。
不知道是誰出得餿主意,竟然架着木棍,像是跳高訓練似的,鴻奴則是有模有樣地指揮着初雪越過去,雖然並不怎麼高,但是它蓬鬆的大尾巴總是會把木棍拍掉,每到這時總是引得鴻奴一陣咯咯大笑。
蕭恆正倚在榻上,身上穿着家居的常服,堅毅俊美的面容在油燈的光輝中染上了柔和,劍眉硬挺,薄脣輕挑,眼中的笑意絲毫不掩,正專注地看着地上正和初雪玩耍的鴻奴,寵溺和疼愛顯露無疑。
“夫人,您回來了。”
奴婢的問候聲驚醒了屋裡人,蕭恆和鴻奴俱是往外看過來,相似的臉龐染上了同樣愉悅的神色,鴻奴拋棄了正在跳躍的初雪,像個小炮彈似的向元意衝過來,奶聲奶氣的聲音拖得老長,“阿孃,你去哪了,我好餓。”
看着正抱着她的小腿撒嬌的小人兒,元意的心驀然地軟了下來,蹲下身子,輕輕地揉了揉他的小腦袋,笑道:“阿孃有事出去了,餓了怎麼不讓素梅姐姐伺候你吃飯。”
鴻奴把臉蛋在元意的手心蹭了蹭,才控斥地看向元意,“爹爹說要等你回來。”
元意哭笑不得,擡頭看向蕭恆,卻見他已經走到了身邊,臉上笑容無比地璀璨,眼中有狡黠的光芒閃過,他朝元意伸出手,說道:“十日之期已過。”
她有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直到看到眼中若有若無的委屈和思念,元意纔想起自己做了什麼,想到那是可以稱是無理取鬧的舉動,她的臉有點紅,尷尬地摟着鴻奴沒有做聲。
蕭恆卻是眉頭一擡,主動把元意牽上來,看着她,“意兒還在生我的氣?我這麼些天都沒回來,意兒難道一點兒也不想,嗯?”
這些天蕭恆一直都沒空,起先還會回來,但是因爲戰事吃緊,後來又有雜事處理,乾脆就駐紮在了城門,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回來了,鴻奴一直唸叨着他,所以剛剛纔玩得那麼痛快,很大一部分是因爲蕭恆回來的緣故。
“沒有。”元意搖了搖頭,打量了他一遍,“你的傷怎麼樣了。”
蕭恆立馬挺直了身子,一臉嚴肅鄭重地保證道:“練武之人底子好,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看着他臉不紅心不跳地吹着牛皮,元意哭笑不得,但看着他有些忐忑的眼神,也不揭穿,握住他的手,笑道:“好了,先去用膳吧。”
蕭恆舒了口氣,連忙點頭,“甚好,這時候你也該餓了。”
夫妻兩相攜出去,而一直被忽略的小豆丁鴻奴,看着已經離開兩人,嘴巴一癟,“爹,娘,你們兒子還在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