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的夏末,我離開了他。
但在我心裡,他卻從未離開。
我每日倚坐在扶蘇館的木欄上看着枝頭夏花落盡,看着長空秋雁成行,我瘋狂地想念着他。有時候,我甚至會忘了,當初是我先離開了他。
喝了扶蘇館裡的殘酒,我總會傻傻地站在那條黃土飛揚的官道上,想象着他青衣長劍,策馬揚鞭,朝我飛馳而來。有的人醉了,就管不住自己的一顆心。我醉了,便再也耐不住日日夜夜蝕骨的思念。
爲什麼不來尋我,爲什麼不來接我,任你怨我、惱我,罵我、打我,只要你來,我就隨你走,從此天涯海角,生死不離……
在這條宋國通往晉國的官道上,我不知醉了多少回,哭了多少回,一個人對着漫天流雲瘋言瘋語了多少回。
可我終究不是個瘋子,當夕陽落谷,酒意散盡,當宋國蕭索的秋風吹乾我臉上的淚痕,我便會清楚地記起盟誓成婚後的第二日,我在他耳邊說過的每一句話。
“紅雲兒,別來尋我,一夜恩愛權作還了你往昔的情份。我心裡藏的人終究是他,不是你……”
安眠香,所中者,半刻之內形如安眠而神智清明。所以,他聽見了,也聽信了我含淚編織的謊言。夏花落了,秋雁去了,當寒冷的冬日飄下第一片鵝羽般的雪花,我便知道,他是真的不會再來尋我了。
在離開無恤後的第一百零六天,我最後一次去了城外那條寸草不生的官道。那一天,天空飄着雪,高燒不退的我在扶蘇館門前熙熙攘攘的酒客裡見到了一個故人。
“你是來殺我的嗎?”我問。
他凝眸,搖頭,他說:“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哦。”我恍恍惚惚行了一禮轉身往暗夜裡去,他驀然拉住我的手臂,指着燈火通明的酒堂說,請我喝一回扶蘇館裡的玉露春,我們之前的恩怨就一筆勾銷。
以酒換命?我即便高燒不下昏了頭,也知道這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扶蘇館,宋都商丘最富盛名的酒樓,一壺十金,一夕千觴。亡國的曹女捻琴鼓瑟,北來的胡姬展袖媚舞,雕花的朱欄,塗椒的香壁,來往客商拋金舍銀的極樂天地。我住在扶蘇館,不舞不唱,不舉杯不賣笑,十指淘米和曲,滿月焚香祝禱,酒娘所司,釀水爲酒。
那一夜,我同他喝了許多酒,玉露春、朱顏酡,壓愁香,青蓮碎,醉眼惺忪,我撫上他右眼的眉梢,心嘆,這裡爲什麼沒有一片紅雲。
此後,每隔十日,陳逆都會來扶蘇館找我喝一次酒。
入暮來,夜深去,不論風雪,從無違例。
周王三十九年冬,晉國趙氏儲糧備軍,齊國陳氏誅盡異己,宋國扶蘇館的小院裡,兩顆跳出棋盤的棋子,掃雪升爐,燙酒溫杯。一個遊俠和一個酒娘,偌大的天下自不會因爲兩個小人物的缺席而寂寞失色。
陳逆飲盡紅漆鴨首杯裡的朱顏酡,輕輕地把杯子放在了我身前的竹木矮几上:“明日我要護送一支商隊去晉國,要想再訛你的酒恐怕要等到歲末之後了。”
“哦。”我輕應一聲,側身用四方葛布墊着手,取過浸在熱水中長柄銅勺,洗杯燙杯,替他又滿斟了一杯白浮:“再試試這杯吧,六年的燒酎加了白朮、白芍、當歸、熟地、甘草,酒辣,意長,雪天喝正當時。”
“好。”陳逆頷首謝過,一手接過熱酒卻遲遲不飲。兩片相接相連的六菱雪花從他面前嫋嫋飄落,距杯口三寸處,化雪爲水,滴落杯中。
“此番商隊要進新絳城,到時……可要我爲你打聽一二?”他遲疑躊躇了半晌,待頭頂的黑漆籠紗小冠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白雪,纔開口探問道。
新絳城……
我心中揪痛,臉上卻漾起一抹淡笑:“這裡是扶蘇館,從這扇小門出去,過兩道垂簾就可以聽到南來北往的消息。我若想知道什麼天下大事,每日只在垂簾後站上一刻便都知道了。哪裡用你千里迢迢替我傳什麼消息回來。”言畢,我撩起夾衣的袖擺俯身從右手邊的木柴堆上取了一小截松木輕輕地放進腳邊的銅爐。
陳逆看了我一眼,悶聲道:“是我多言了……”
這幾月,我從不問他爲何離齊,他也從不問我爲何離晉。今日,他的確多言了。
陳逆低頭不語,我也只望着腳邊那隻兩耳生了藍鏽的銅爐發呆。銅爐裡的松木塊被火舌燒焦了醜陋的外皮,劈里啪啦兀自響着。
“我今天要早些走,以後兩月不能來,今晚就替你多劈幾塊木柴過冬吧!”陳逆仰頭一口飲盡了滿杯火辣辣的白浮酒,挺身站了起來。
我低垂眉眼伸手取了他擱在地席上的杯子,捋袖沉進一旁的熱水:“扶蘇館有劈柴的小廝。”
“無妨,喝了你的酒總是要幹些活的。”他疏朗一笑,解下佩劍,撩起了袖擺。
這一夜,風雪大作。陳逆冒着鵝毛大雪,硬是給我劈了兩垛半個人高的木柴才悄悄地出了酒園。
我支起木窗看着柴堆上越積越厚的白雪,空了許久的心忽然生出一絲情緒。
收了他的柴,若想不承他的情,總是要幹些活的。
第二日清晨,雪霽。我留書扶蘇館館主後出門僱了一輛牛車一名車伕,一路搖搖晃晃地離了宋都,往東去了齊國艾陵。
艾陵郊外,冬日無雪,枯草叢生。荒野之上,黃土皸裂,累累白骨隨地散落,遠遠望去,竟似寒日平原上一堆堆未融的殘雪。
這十萬白骨在這裡任憑風吹雨打,悽悽哭號了一千多個日夜,是該有人來送一送了。
我點燃送魂燈,吟唱着古老的巫詞,繞着荒原走了一圈又一圈。
天寒闊野,萬物肅殺,僅一日,我便凍裂了面頰,唱破了雙脣。
艾陵十日,我唱了整整十日的巫詞。
第十日,朔風乍起,天降大雪。
蒼茫天地,衆骨消形。
我抹去脣上的血珠,笑着吹滅了手中的送魂燈。
十二歲的我第一次在密報上讀到了艾陵,十四歲的我遇到了引起艾陵之戰的端木賜,十五歲的我答應陳逆要送走這十萬齊兵的亡魂,十六歲之前我終於實現了我的諾言。
我站在茫茫雪原之上,心中忽生一念。也許,當年我的魂靈真的在夢裡踏足過這片土地,也許我這一路從孤女到巫士,一切因緣際會都是爲了能來這裡爲這十萬白骨唱一支送魂曲。
世間萬物,皆有始,皆有終,就像我心裡的那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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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百七十章 浮生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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