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鬼夜行
隆冬的寒夜靜得有些嚇人,寬闊的街道上空落落的只有我一個人,覆在地面上的露水結成了薄冰,人走在上面一步一滑,搖搖晃晃。之前出來時爲了不讓人發現,就沒有騎馬,現在卻後悔不已,照我這會兒的步速,走到天亮都不一定能到趙府。
晉國的冬天比秦國的更加難熬。秦地雖冷但冬日極少下雨,那種冷是乾燥的冷,單純的冷。但晉地卻不同,新絳這兩日時不時會飄一陣小雨,寒冷的空氣凝了水份溼答答的,陰氣逼人。身上的衣服總泛着寒冷的潮氣,穿再厚的襖子都捂不熱身子。
前面的地上又躺了一隻凍死的雀鳥,它雪白的腹部沾了夾着殘雪的泥點,兩隻紅紅的小爪子直直地朝向天空。我縮了縮脖子,猛地打了個寒戰,也許是之前的酒氣已經散光了,凜冽的空氣鑽進衣袖讓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寒冷中,我開始在腦中胡亂地猜測着自己的身世,有片刻時間我甚至認定,那被關在智瑤府中,神秘的可憐的藥人就是我的父親。我想要有一個親人,一個與我血脈相關的親人,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安定我此刻凌亂的心。
街道的盡頭傳來馬車奔馳的聲音,我欣喜地往道路中央跑了幾步,來回搖晃着手上的紗燈,希望能攔下這輛過路的馬車,問問主人可願意捎我一程。
馬車在離我幾丈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兩匹黑色的駿馬打着響鼻,呼着白氣。我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駕車的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臉,馬車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色帳子,看上去不像是女子的車駕。我此時一身男子裝扮,若來的是位貴女倒不好意思開口。
我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到車前,彎腰一禮:“在下太史府巫士子黯,急欲往卿相府去,冒昧請主人家捎我一程!”
我話說完,車裡沒有一點動靜,倒是趕車的車伕陡然擡起了臉。那是一張變了形的臉,額頭中央的骨頭高高地突起,下巴尖尖的歪向一邊,稀疏的眉毛下是一雙陰森可怕的倒三角眼睛。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從鬼域裡爬出的怪獸。
我心中一凜,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沉着嗓子對着車帳問了一句:“是他嗎?”
車帳稍稍掀開了一條縫,而後聽到有人用手在車座上輕輕地敲了兩下,下一刻,車伕已經從身後提了一柄長劍,騰身而起。
我見狀扔了紗燈轉身就跑,可沒跑出去幾步就重重地撲倒在地上,失去平衡的身子蹭着地上的薄冰滑出去老遠。
“受死吧!”鬼臉車伕瞬間移到了我身前,一柄長劍衝着我的腹部狠狠地紮了下來。
我翻身避過,從靴子裡拔出於安送我的那把天水匕在他腳踝上用力地劃了一道,他吃痛猛地倒退了幾步。
我藉機從地上爬了起來,拿着匕首緊盯着他。這路面太滑,我根本跑不了,萬一再次摔倒,眼前的人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殺死我。
“是誰要殺我?”我問。在天樞時,於安曾教過我幾招對敵的殺招,天水匕上塗了致人昏迷的□□,只要我能拖住他半刻鐘,他就死定了。
“你不需要知道。”他被我傷了腳踝後,謹慎了許多,一雙三角眼緊緊地盯着我的每一個動作,伺機出擊。
“不管那人給了你多少錢,我出十倍的價錢。”我從懷裡掏出一袋錢幣扔在他腳邊,他眼神一動,低頭似是遲疑了一下,我趁機滑步向前,舉起匕首朝他的胸膛扎去。
可對手畢竟老辣,他在極短的時間裡反應了過來,側滑一步,揮劍直斬我握着匕首的手腕,我肩膀一擰避開他的攻擊,匕首在手中變換一個角度,身子借勢擦過他的另一側,狠辣絕決地在他上臂內側的血脈處割了一刀。
當胸刺去的那一招是虛招,手臂上的這一刀纔是真正的殺招。
人和動物一樣,身上總有幾處血脈是碰不得的死處,你只要割開了它,就別妄想還能止住血流的速度。這話是於安告訴我的,他是巽卦的主事,也是天樞的第一號刺客,在他養傷期間曾被我逼着教了許多刺客慣用的殺招。在這樣的亂世,我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先學會如何保護自己。
正式的比劍,除了技巧之外,還要考驗劍士的力量和耐力;刺殺則不然,它要求的是速度和身體的靈活。在身體的反應速度上,黑子是我的手下敗將,無邪雖然與我旗鼓相當,但在預判對手的動作上,卻差我許多。也許正如黑子所說——我是個天生的刺客。
男子的手臂上血流如注,他扔下長劍,拼命地想要用手捂住傷口,但鮮血以不可思議地速度從他的指縫間涌出。
我看着黑暗中噴涌而出的紅色液體,皺了皺眉頭:“沒有用的,你既然以殺人爲生就早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流逝的鮮血帶走了男子的生命的氣息,他的臉變得慘白一片,他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也許他的主子告訴他,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巫士,也許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死在一個瘦弱小兒的手裡。
男子的膝蓋打着顫,他□□着蜷縮在地上不停地抽搐。遠處的那輛馬車在他與我追逐打鬥時就已經離開,車裡的人大概覺得我今晚必死無疑,因而連留下來看的興致都沒有。
我把沾了血的匕首在袖子上擦乾淨,重新□□靴子內側的暗袋。
我從救了伯魯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陷入了趙家的奪位之爭,現在有人想要我死,這一點都不奇怪。很多年前,伍封告訴我,小兒,你把死亡看得太重了。如今,我終於像他說的那樣,習慣了,習慣了算計,甚至習慣了死亡。我看了地上的屍首一眼,漠然地轉過身子,就在我轉身的一剎那,竟發現自己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一個人——一個紅髮衝冠,衣襟大開的男子,他的肩膀上扛了一個女人,一個披頭散髮、昏迷不醒的女人。
我往後退了一步,用戒備的眼神看着他,他露齒一笑把肩上的女人往地上一放,旁若無人地走到屍體身邊,蹲下來看了一眼車伕臂上的傷口:“漂亮!傷口整齊乾淨,毫不拖泥帶水。小東西,這活兒幹得不錯啊!”男子蹲在屍體旁,眼睛裡盈滿了亮光,這亮光如同一隻野獸看見了獵物,一個色鬼看見了美人。
隆冬臘月只穿一件大開襟麻布衣服就出來晃盪,深更半夜扛着一個昏迷不醒的女人走在街上,看見死人兩眼放光,異常興奮,眼前的這個人,全身上下每一處都透着詭異。
我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尊下是?”
紅髮男子站起身子,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別跟我這麼說話,聽着頭痛。小東西,你手藝不錯,我挺喜歡你的,怎麼樣,到我家喝杯酒去?”
到他家喝酒?!
只要是個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會這種情況下邀人回家喝酒吧?
我尷尬地笑了笑:“小弟還有急事,改日吧!”
“我那兒的酒可是剛從智府地窖裡偷出來的椒漿,尋常人喝不到的。”
椒漿,取花椒之辛香,釀爲酒,用以降神。智府裡貯藏的椒漿定是爲了幾日後冊立宗子的祭祀所用,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會被人偷走?“大哥莫不是在吹牛吧,智府守備森嚴,你如何能從他家的地窖裡偷出祭祀用的椒酒來,小弟不信。”
“這女人也是我從智府裡偷出來的,現在用完了正要送回去,你不信,打醒她問問。”
用完了要送回去?!我看了一眼男子大開的衣襟和女子散亂的頭髮,腦子裡立馬冒出一個非常糟糕的猜測。採花賊?殺人魔?不管他是誰,我都不能繼續待下去了!“智府的女人都能偷出來,大哥厲害,小弟敬服。只是今天太晚了,明天,明天小弟一定帶上好酒在城外的竹林裡恭候大哥。”
“行,說定了!”男子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轉身揚了揚手,扔下一句,“明日你不來,我就剜了你的心肝下酒!”
他說這話時的口氣,淡得像是讓我明天多帶壺酒,省得不夠喝。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男子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裡,他的出現和離開都快得讓人迷惑。
趙孟禮的事兒還沒結束,我這兒又攤上了一個麻煩人物。我用手扶着腦袋,看了一眼地上被男子遺棄的女子,如果把她丟在這裡,估計再過一個時辰她就會被凍死,但要把她揹回智府我也沒這個力氣,老天啊,難道要我坐在這裡陪她一起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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