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厚着臉皮跟着趙無恤去了太史府,尹皋一見到我們就從牀鋪上爬了起來,努力給我們挪出一個能坐的位置。
這是我自出生以來見到的最大的一間屋子,也是裝得最滿的一間屋子。
屋子的正中央擺着一個一丈見方的紫紅色木製星盤,星盤共分兩層,上一層圓代表天,下一層方代表地,上層中間刻的是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一組勺狀的星辰,四周按東西南北四方刻的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周天二十八星宿。除此之外,房間的各個角落都壘滿了大大小小的星盤,連個讓人踏腳的地方都找不出。
“你那日出來,就是爲了買木板做星盤?”我問。
尹皋紅着臉點了點頭:“平日給我送木板的老頭病了,我又等着急用,就只好自己去取了。”
“你刻這麼多星盤是做什麼用的?”我隨手捧起一塊木板看了一眼。
“星辰的走勢每一日都不同,我是想記錄它們的走向和週期,到時候太史算卦時就能預判了。”
“原來如此——那這滿天的星宿要怎麼找呢?它們都叫什麼,平時是什麼走向?”
“你根本不懂占星之術對嗎?”趙無恤在旁邊聽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了我。
我點了點頭,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對尹皋道:“要不趁這兩天你給我講講,不然咱們倆的比試也太不公平了,你說對吧?”
趙無恤大概是第一次見到像我這樣臨陣磨槍的人,他嘆了一口氣走到門外:“你們聊,我去門口看着,省得被太史知道,你想從他弟子那裡偷師。”
“無妨的,師父同我說過了,你若來問只管都告訴你,只是不許提跟黃池有關的事。”尹皋語氣很是誠懇。
“太史他早知道我會來?”我喪氣地往牆上一靠,“他是料準了夫子不會佔星術,也不可能教過我。”
“你想問什麼就儘管問吧!”尹皋坐直了身子,擺出一副師長的樣子,我不好再放肆,也恭恭敬敬地向他請教起來。
談了一日,我總算明白,其實所謂的占星之術就是用天上星辰的變化來對應人間的吉凶禍福。
占星士將全天的星宿對應着人間的州、國進行了劃分,以做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
除了二十八星宿之外,又有對應五行之說的五星,每一星又有其精氣所化之妖星,星辰的大、小、入、離、聚、散、合、逆、遲、疾諸般變化都有它對應人間的不同含義,因而我要看要學的東西多得讓人難以想象。
是夜,我們三人坐在屋頂上仰望漫天星辰,在深不可測的高空中,無數的星星散發着璀璨的光芒點綴在墨色的天幕上,織成美麗而神秘的圖案。
“掌握人間生死的,就是這些漂亮的星星嗎?”我仰望着星空不由感嘆。
“你能找到歲星和熒惑嗎?”尹皋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徑自抱着一塊木板用匕首在上面劃劃刻刻。
我茫然地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它們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散散亂亂,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它們每一顆都不一樣,光亮大小不同,顏色不同,走向不同,急緩不同,而且排列有序,怎麼會是散亂的呢!”這時的尹皋一反白日的靦腆,整個人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力量,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着光芒,如同天上的星辰突然落入了他的眼中,“你看,那是青龍,那是白虎,那是朱雀,那是玄武,你明明已經記住它們每一組的排列,爲什麼放到天上就認不出來了呢?”
“你別那麼激動,給她點時間,她會找到的。”趙無恤按了按尹皋的肩膀讓他平靜下來,“看在你眼裡,每一顆星星都是活的,是一幅圖,是一個人,但是在尋常人眼裡,星星只是星星。阿拾既然已經記下了所有的名字,所有的星圖,她就一定能把它們一個個對應起來。”
看着趙無恤堅定的眼神,我突然有些心虛,我真的能行嗎?
黃池會盟對我來說並不陌生,因爲這本就是我的主意。最初,我獻計獸面公子提出三國會盟,最主要的目的是爲了避免秦晉之間的戰爭,以會盟爲由,間接引發吳越之爭,削弱夫差的力量。因此,黃池會盟的問題絕對逃不開吳越兩國,此二國星野分佈屬玄武,那我便從玄武七宿開始找吧!
這一夜我在天空中找到了星圖上所示的二十八星宿,和五行對應的辰星、太白、熒惑、歲星、鎮星,但是尹皋所說的星辰動向卻始終看不出來。
第二日,第三日我依舊每晚騎馬到太史府與尹皋一同觀星。他對星辰的狂熱讓我自嘆弗如,他似乎生來就是爲了仰望這片星空,爲了告訴世人這些星辰背後蘊藏的秘密。
比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這一天我起了個大早,梳洗妥當後就去了伯魯的院子。
可走到院門外,卻發現平日裡守在外面的侍衛和婢子都不見了,我帶着疑惑又往前走了兩步,忽然聽到院子裡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荀姬之前同我說,你帶了一個秦女進府,我原想也不是什麼大事,收了留着或是之後送人都可以。可你呢?你把人送到太史府上去了,你這是在逼太史收她爲徒嗎?你真是太膽大妄爲了!”
此刻在屋裡說話的人難道是趙鞅?晉國四卿之首,名震天下的趙鞅?
這幾年,我在來往秦晉之間的密報上看到過無數次他的名字,而每一次,趙鞅這個名字都是和強悍、多智、勇猛、勝利聯繫在一起的。當一個原本只寫在書簡上的人忽然間出現在我身邊時,我一時欣喜難抑,恨不得直接衝進去,見一見傳說中的晉國正卿趙鞅。
但很快,最初的激動就變成了內疚,屋內,伯魯正因爲我在史墨面前的無禮要求,受到了趙鞅嚴厲的責罵。
“你爲什麼一點都不像我,你讓我百年之後如何能把趙氏的基業交給你!”
“卿父,夫君他也是一時糊塗,才着了那秦女的道。”
“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不敢也不能在這時候闖進去,因此只能跪在門外等他們出來。
“今天跟我一起去向太史賠罪,前幾日智瑤送了些人給你大哥,那個秦女就送到智瑤那兒去吧!”趙鞅說完打開門走了出來,見我跪在門口又道,“不識相的東西,不是讓你們都退下去嗎?還跪着做什麼!”
“秦女阿拾,見過大人!”我俯身行了叩拜大禮。
“就是你……擡起頭來!”趙鞅的聲音如同寒冬結冰的河水,冰冷刺骨,讓人不禁爲之一顫。
我慢慢擡起頭端詳着眼前這個叱吒風雲的老人,沒有錦衣玉帶,沒有金冠華履,他只穿了一件墨色白緣深衣,配了一柄青銅長劍,身形高大,腰板挺直,全然不似一個六十歲的老人。方臉高額,長眉入鬢,一雙眼睛明明蒙了一層歲月的濁色,卻依舊炯炯有神,凌然生寒。
“可惜了這相貌。荀姬,找人把她送到女樂住的地方去,兩日後差人送去智府,就說是我送你兄長的生辰之禮!”
“諾!”荀姬一副溫順賢良的模樣,頷首應道。
“請大人允許小女參加今日的比試。”我端正身子高聲說道。
“嚯——大膽!”趙鞅雙目一瞪,右手按劍呵斥道,“不管伯魯許了你什麼,在我這裡都做不得數。”
“卿父——”伯魯顫抖着開了口,卻被荀姬一把拉住。
我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世子從未給小女許下任何承諾,此番比試是太史與小女的約定。大人此刻若是將小女留在府上,半個時辰後恐又要派人來接,這委實太麻煩了。”
趙鞅看了我一眼轉頭對身邊侍衛道:“帶上她,若待會兒太史沒問起,就直接殺了扔到澮水餵魚!”
“諾!”侍衛一手把我從地上拎了起來,喝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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