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揚的大雪下了一整天,對普通人來說,這六月的飛雪實是百年難得一見。
武合縣以北是一大片羣山相連,山勢宏偉陡峭,山間溝壑成行,官道難修,因此只有幾條狹小的山道南北貫通過去。
平時就很少有人走這些山道,都寧願饒遠一些走官道。如今在這怪異的下雪天氣,大雪封山的時候,就更不會有人過往了。
葉沉星單薄的身影從南方慢慢行來,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他感覺不到四周的寒意,或者是他心中的寒冷比四周的寒意更盛。
他覺得這世間再也沒有他所能留戀的東西,他的心碎了,碎成了那漫天的飛雪,融了,化了,飄散了,再也無跡可尋。他有過了卻此生的念頭,隨南宮雨兒一同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但他回想起自己所經歷的一切,想到那個至今未知的幕後黑手,苦心積慮地置他於如此境地,他便感到憤怒,感到不甘心,至少在死之前他一定要揪出這個幕後黑手,問一問他究竟爲什麼要這麼做。
爲什麼要迫害他,他跟他到底有着什麼仇怨。
這樣默默地走了不知多久,葉沉星突然停下腳步,擡起頭來。
他做這個動作時緩慢而遲鈍,他好似一下子老了幾十歲。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好似永遠也做不完了,時間彷彿永遠就定格在了這一刻。
這時,他的身後輕輕地落下一人,好似一片雪花,又好似一片樹葉被風吹得滾動了一下。
葉沉星猶豫了一下,然後開始慢慢地轉過身來,他好像並不在意來的是什麼人——不管是什麼人,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了。
現在,他們面對面了,葉沉星的轉身動作終於停了下來。
他的對面站着一個道士,鬢髮雪白,兩手空空,道袍輕輕地蕩過來,又蕩過去,猶如鬼魅一般,顯然是個修爲高深之人。
葉沉星靜靜地看着老道士,老道士也靜靜地看着葉沉星。
見了葉沉星落魄的神情,老道士重重地嘆息一聲,說道:“老夫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
葉沉星不明所以,也不關心這個老道士此番現身是何目的。他只覺得這個老道士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好像是賣什麼東西的小販。
一個道士除了降妖除鬼,就只會算命卜卦了,還能做什麼買賣?這些都不重要,葉沉星迴過身,看了看前方茫茫飛雪,默默地繼續前行。
才走得沒幾步,猛然聽得“嗖嗖嗖”幾聲,幾個身影落入了葉沉星的視野中,直挺挺地立在前方的山道上。葉沉星見了那些人,愣了一下,又再次停下了腳步。
突如其來的幾個人一步一步地靠近葉沉星,葉沉星兩眼無神,呆呆地看着他們。
後邊的老道士嗅到了空氣中劍拔弩張的氣息,但他沒有絲毫舉動,只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我們在北方四處追尋你的行蹤,卻沒想到你竟然跑到南方來了。”
說話的是幾個來人當中的領頭者,葉沉星見過他,認識他,也還記得他。
方幕,東昊派的真傳弟子。
在關於白雲城的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裡,這個人佔據了一個重要的位置。
葉沉星兩眼盯着方幕,沒有開口說話。
方幕又說道:“當年白雲城的那場變故,有着許多還沒解開的謎團,我想你一定知道不少別人所不知道的秘密,我希望你能爲我們指點迷津。”
“我不知道什麼秘密。”葉沉星淡淡地說,“沒法爲你們指點什麼迷津。”
“那麼,李天權真的是你殺的?”
葉沉星不打算回答,他想要饒過眼前的幾個人,繼續趕路,即便並不清楚自己要去往何方。
方幕腳下微微向左挪了一步,擋住了去路。
葉沉星向方幕瞟了一眼,他的臉色忽然在這一瞥之間由漠然變得凝重。
“你要像他們一樣對付我?”
“我們跟他們不一樣。”方幕回答,“我們只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並非想要你的性命。”
“如果我不配合你們呢?”
“我們沒時間再跋山涉水四處找你,便只能委屈你了。”
葉沉星又是默不作聲地注視着方幕,以及他身後的農學炎和青軒、青治三人。青軒和青治之前只聽說過葉沉星這個人,並未見過他的真面目,現在終於見到了,青軒更是想不到當初他還碰巧救過葉沉星一命。
“如果你是無辜的,我們可以證明你的清白。”方幕繼續說道,“這對於你,對於我們,對於白雲城,都是一件大好事。揹負如此罪名,神州雖大,你也將寸步難行,何苦作繭自縛?”
葉沉星神色頓即黯然,雖然仍是那麼漠然無語,但已不若先前那般站得穩了。他的身子開始有點搖晃,那一直貼身垂著不動的衣袍此時也微微地飄動起來。
方幕的眼睛—眨不貶地緊緊地盯着葉沉星,就在這時,身後的青軒驚呼出聲:“小心!”
葉沉星和方幕都是猛然驚覺,但仍是稍遲了一步。
不知從何處閃出的一個黑影攜着法訣已經朝葉沉星壓到,葉沉星頓覺周圍三丈之內壓力大增,躲閃不及,急忙雙掌向下一按又向上—翻,迎了上去。
頓時之間“哧哧”之聲不絕,更有一種尖利的嘯聲摻雜其間,但見樹冠之上,山石冰雪之後,在這—瞬之間飛出了不知有多少的法決,齊向葉沉星的周身要害襲來。
葉沉星雙目暴射精光,一掃先前的頹然之色,眼見上有黑衣人剛強之極的法決壓迫,周身也有數不盡的法決偷襲而來,腹背受敵,沒有絲毫的破解之法。
若是仍然用雙掌對抗黑衣人,周身勢必被那數不盡的偷襲而來的法決打中,若是分神轉去卸掉周身的偷襲,則勢必命喪黑衣人的法決之下。
當此之際,葉沉星已是存了一死之心,繼續集中精力跟黑衣人較量,全然不顧那些偷襲的法訣。
眼見就要被偷襲的法訣炸得粉碎,突然眼前白光一閃,隨後那些偷襲的法訣皆盡消散,只有手持問水劍的方幕立在前方,背對着葉沉星,一襲白衣比那漫天的飛雪更爲靈動。
黑衣人見偷襲的法訣被方幕全都破解,吃驚不小,當下加強了自己的法決,勢必要讓葉沉星斃命。他運功之際臉色紫漲,雙掌在灼光映照之中燦燦生輝。
葉沉星大喝一聲,猛然間,他那—直輕微擺動的衣袍頓然向外漲起,他雙掌仍是向上迎接黑衣人的法決,身體卻在這一瞬間急速一旋。
無窮的靈力狂涌而出,在葉沉星身體周圍飛旋成一個靈力漩渦!
漩渦中,葉沉星雙掌一拍,爆發出奪目的光華,頃刻間就在他與黑衣人之間炸開,但聽“轟隆”一聲巨響,一股強大的靈力波往四周轟然散開,緊接着是無數人被擊飛的慘嚎之聲。
樹冠上有人摔了下來,岩石冰雪後更有人慘聲低呼。黑衣人的法決被葉沉星轟碎,反射出去擊在岩石上,火星濺起,落入冰川中,冰屑四飛,打在樹木上,樹毀枝折,鳴聲良久不斷。
黑衣人被葉沉星這一反擊震得飛了出去,足足飛出了五丈遠近,在空中一個翻身,然後穩穩地落在地上。
他的臉上剛剛露出得意的笑容,卻忽然好似被誰推了—下,站立不穩,猛地向後退了兩步,卻仍是沒有站穩,又退了三步,才穩穩地站定了。
他的臉色頓即慘白,沒有了半分得意之色,雙掌無力地垂在腰間,手背上滿是縱橫的溝壑,乃是一道道密集的傷口,觸目驚心!
農學炎、青軒和青治從始至終都站在一旁看着。方幕先前救了葉沉星一次,卻沒有再次出手的意思,雪花落在他的白袍上面,聖潔而詭異,使他顯得那麼莊嚴不可冒犯。
葉沉星仍站在原地,仍是那麼神情漠然,他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定格了—般一動不動
空氣好似頓時凝住了,沒有半點聲息。
突然,葉沉星輕輕地“嗯”了一聲。
黑衣人的臉色在慘白之中立即透出一絲欣悅,從葉沉星那輕輕的“嗯”聲中,誰都聽得出他受了內傷。
葉沉星擡頭看了一眼黑衣人,冷聲問道:“你爲什麼要殺我?”
“殺你這樣的大魔頭,還需要理由嗎?”
葉沉星欲言又止,最終沒說出什麼話來。
方幕看向那黑衣人,語氣不悅地說道:“閣下想必是上官世家雙雄之一的上官明雄了?”
黑衣人身材瘦小,臉型尖長,留着八字鬍,說話的聲音陰陽怪氣的,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久仰方少俠大名,今日有幸見得真面容,在下受寵若驚啊。還有三位東昊派和南峙派的少俠,都是世所敬仰的英傑。先前在下擒賊心切,如有冒犯,還請見諒。”
農學炎說道:“上官明雄,你說你擒賊心切,這所謂的‘賊’指的莫非是眼前這位小兄弟?”
“除了他還會有誰。”上官明雄答道,“他乃是壞事做盡的大魔頭葉沉星,人人得而誅之,在下這也是在爲天下除害。再者,他還殺害了我們上官世家的大公子,這等血海深仇如何能不報。”
上官明雄當着衆人的面公然挑明葉沉星的真實身份,自有算盤在打。方幕和青軒等人也不感到吃驚,他們要怎麼行事,還輪不到這個上官世家的家奴來指手畫腳。
農學炎笑着對上官明雄道:“你有這般大義,我等望塵莫及啊。如若這位小兄弟果真是壞事做盡的大魔頭葉沉星,我等定然不會袖手旁觀,況且他還得罪了上官世家,就更不能輕饒了,對吧?”
上官明雄笑了笑,說道:“大魔頭葉沉星喪盡天良,要殺他的人何其多,他得罪上官世家那還算是小事,迫害無辜生靈纔是罪不可恕。今日有四位少俠在,不怕他不伏誅。”
方幕冷哼一聲,向四周的樹冠和亂石冰雪掃了一眼,談淡地說道:“都出來吧。”
一陣沉寂之後,猛然之間“哧”的一聲響,冰雪之後射出了一道法訣,有洶涌的靈力加持,威脅可怕之極。
方幕一驚,忽然覺得不對,那法訣分明是射向葉沉星的,而不是射向他。
就在這一瞬之間,那道法訣已飛臨葉沉星身側,眼見就要打在他身上,猛聽得“噗嗤”一聲,葉沉星身前的虛空瞬間扭曲起來,緊接着青光四射。
“呼!”
一朵青色的蓮花如同火焰一般在葉沉星身前盛開,熊熊燃燒着。
那道偷襲的法訣撞到了青色的蓮花上,隨同蓮花一起燃燒凋零,只剩下一縷青煙。
同時冰雪之後又有一道法訣激射而出,帶着嘯聲仍是向葉沉星飛去。
方幕猝不及防,微微有些懊悔,先前冰雪之後的人當着他的面偷襲葉沉星,顯然就沒把他放在眼裡,而且那人的法訣如此強橫,實非等閒之輩。
他怎麼可以這般掉以輕心,眼下再用青蓮爲葉沉星抵擋已然是遲了,這一次的偷襲無論如何都要取葉沉星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