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旅遊大巴轉過一個彎, 駛上一個緩坡,又拐一個彎再上一個緩坡,等路平坦了, 灰白色的平房突然到了盡頭, 寬闊的田園景象迎面而來。
馬路很窄, 中間沒有黃線, 對面偶爾開來一輛小車, 交匯時都要放慢速度。路邊就是田埂,把這片平坦的原野劃成大大小小的農田,有的田裡是新翻的泥, 有的插滿稻梗,有的被雜草侵襲。遠處有一圈連綿的大山丘, 冬季時節葉木凋零, 但點綴着許多茂密的常青樹。
“這裡離我大家不遠, 怎麼就沒想過來這裡看看呢?”宋希白看着車窗外的景色後悔地說。“周嫩,夏天我們來這裡寫生吧。”
“又要我看你畫畫?是不是還要我給你撐傘, 扇風,端茶,遞水?”
“我有這麼壞?我讓做過這些事嗎?”宋希白又好氣又好笑,把周嫩按在座位上撓癢。他撓得很準,周嫩隔了幾層衣服都癢得發抖, 但不敢笑出聲, 怕招來不必要的關注。
可是坐在前排另一邊的週四叔週四嬸注意到了, 揚起身子朝這邊看, 抱怨一聲:“車裡不只有你們兩個, 要鬧回去鬧。”說完縮回去嘀咕:“下車的時候……親嘴!……不害臊——”“——大年紀了,學年輕人——丟臉……”
周嫩其實不喜歡和人有親密的接觸, 特別是在公衆場合。聽到週四叔的話,她雖然不開心,但也覺得太明目張膽了,於是抓住宋希白的手從身上拿開,讓他坐好,能睡就睡會兒。
宋希白不開心地坐回去,嫌惡地看了一眼周四叔那邊,用正常聲量說:“羨慕的嘴臉有時候也很醜陋。”
“嘁!”週四嬸立刻回了個嘲諷,揚起身子要開罵——坐在她後面的周丹突然開口道:“四嬸,你小聲點吧,又把糖糖吵醒了。”說完襁褓裡的嬰兒蠕動着哼了一聲。
週四嬸意外地看着周丹,“是我吵?”“你在前面搖來搖去,還抖腿大笑。糖糖被你吵醒好幾次了,不然我也不會說的。”“我?”週四嬸不服氣,抓住週四叔搖了搖,“你看你侄女!”誰知週四叔沒幫他老婆說話,反而怪罪道:“你坐下來吧!大家都在睡覺,安靜點行不行?”
周丹在周家是出了名的伶牙俐齒,跟週四叔一家最不對付。周大伯也不喜歡他最小的弟弟,從來都對他呼來喝去,所以週四叔一對上週大伯家的人就認慫。周嫩和宋希白在邊上看熱鬧,等週四嬸憋屈地坐下後,周嫩和周丹對暗號似地擠了擠眼睛。
“周嫩,你奶奶家是什麼樣子?”宋希白摟住周嫩問,從上面看着她長長的睫毛和翹起的鼻尖。
“真正的農村。你能看到好多老房子。特別是我奶奶家。準備好拍照吧。”
“難道是那種有天井的四合院?”
“你想多了。”周嫩戳戳宋希白的臉,“我奶奶是光榮的窮苦大衆,就一間屋子。不過那屋子是真老,估計有一百年了。”
周嫩說的沒錯,周家奶奶的屋子真的很老,屋頂是懸山式,鋪着黑瓦,四角上翹,屋脊橫木兩頭還有兩隻黑色的小獸。屋牆是用青磚壘的,外面塗上一層厚厚的石灰,但因年代久遠,多處石灰都已脫落。
老屋正面鋪有一層青磚臺,正門是雙頁對開大木門,新刷了紅色油漆。門頂上掛着一面鏡子,老得鏡面彷彿生了鏽。門下有木門檻,兩邊是一對很矮很小的守門石獸,但被歲月磨圓看不出是什麼動物,跟屋頂上的脊獸一樣。
大門內的鎖是古老的木頭插銷鎖,可以插三根粗木棍,大門總是敞開着,不到睡覺絕不關門。這屋子還有一處地方可以看出古老,就是窗戶,直接在牆上挖出一個人臉大小的方口,沒有玻璃沒有窗框,但裝了雙頁對開木板,以供開窗關窗。
一進大門就是寬敞的正堂,兩邊各有一間耳室。正堂後是廚房,廚房兩邊又各一間小屋,用來存放稻草柴火和雜物。正堂通廚房的門檻特別高,小孩子爬過去會覺得吃力。廚房裡的大圓鐵鍋是燒柴火的,嵌在土竈臺裡。
從後門出去,能看到一條很窄很深的排水溝貼在屋後,稍遠一點有一口水井,新修的,宋希白覺得它破壞了老屋的美。
周嫩看着宋希白到處拍照的興奮小模樣,笑話道:“這位大少爺怎麼什麼都沒見過?”
“認識你以後,我覺得自己沒見過的東西太多了。”
“確實,我們來自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宋希白微微驚訝,忙說道:“就一點點不同。農村的老屋我見過,學校組織寫生課的時候總去偏僻的地方,到處都是這樣的老屋子。再說我大家在山裡,也見過農田。”
“嗯嗯。快走吧,等會兒再拍,奶奶在屋裡等我們拜年呢。”周嫩拍拍宋希白的背,虛無地笑了。
正堂很空,正對大門的牆上貼着大紅色年畫,旁邊掛着一個佛龕。年畫前是一張八仙桌,一邊一把太師椅。周家奶奶穿着大紅色新棉襖坐在太師椅上,微笑地看着兒孫們魚貫而入。
周家奶奶很矮小,滿臉皺紋,一笑就露出禿禿的牙牀,但她笑容慈祥,氣色很好。周家奶奶一手放在八仙桌上,手邊放着一疊紅包。兒孫們按照輩分排好隊,一個一個給周家奶奶作揖拜年。
隊伍有點長,一直排到門外,周嫩和宋希白自願排在末尾,周丹抱着糖糖站在他們前面。周嫩等沒人看過來,從包裡拿出一個紅包塞給周丹,“給糖糖的壓歲錢,祝她長壯壯長胖胖。”
宋希白看到紅包纔想起自己把壓歲錢給忘了,對周嫩小聲抱怨道:“準備壓歲錢怎麼不叫上我?”
“你就是孩子,想給誰壓歲錢?”周嫩說着又從包裡拿出一個紅包提給他,“給你的,祝你長命百歲。”“我不是孩子,不收!”宋希白堅決不要。周嫩臉色一沉,“不收?你是要咒我一年嗎?”
宋希白只好忍辱收下。他背過身去打開紅包,抽出周嫩裝在裡面的錢,再從自己錢包裡拿出一疊粉色票子塞進去。他轉回來,拍拍周丹的肩,把剛做好的紅包遞給她,“給糖糖的,祝她健康漂亮。”
“剛纔嫩嫩給了。你們小兩口給一個就夠啦。”周丹不肯收。
“她給的少,只夠她一人。我這份是我們兩的。”宋希白堅持。周嫩掐了他一下,“我哪裡少給了?你知道我給了多少就亂說?”
周丹笑了,但還是不好意思再收一個,“不然我把嫩嫩的壓歲錢還給你?”“還壓歲錢是哪裡的習俗?丹丹,給你就收下吧。一片心意。”周嫩從宋希白手裡抽出紅包,塞進周丹的衣袋。
隊伍移動得很快,轉眼就輪到周家最小的糖糖。糖糖醒着,周丹把她舉起來逗她笑,但糖糖就是不笑,木訥地瞪着周家奶奶。周家奶奶反而笑得更開心,把桌上最後一個紅包遞給了周丹。
終於輪到周嫩和宋希白,周家所有人都朝這邊看來。周爸周媽站在最近的地方,神情緊張,準備隨時上去救場。
周嫩先對周家奶奶鞠躬作揖,祝她身體健康壽比南山。然後把宋希白拉到身邊,甜甜地介紹道:“奶奶,這是我的男朋友,叫宋希白。”
“奶奶新年快樂,祝奶奶身體健康壽比南山。我叫宋希白,是周嫩的男朋友。”宋希白對周家奶奶鞠躬作揖,把周嫩的話倒着重複了一邊,不是怕周家奶奶沒聽清,而是緊張得沒管住嘴。
周家奶奶樂呵地點頭,把周嫩招到身邊摸摸她的肩,欣慰地說:“嫩嫩終於找到男朋友啦。好啊,好啊。”然後看向宋希白,輕輕皺着眉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宋希白。”周嫩,宋希白,周爸周媽同時答道。
“哦——宋希白——嗯,好名字。你多大年紀啦?做的什麼工作?準備什麼時候結婚呀?”周家奶奶用緩慢慈祥的聲音問道。
周嫩已經預感到接下來的凌遲場景,有點心慌地看着宋希白。宋希白很鎮定地回答道:“我今年二十一歲,是省美院的大學生,如果周嫩答應,明天就可以去領證。”
“哈!”週四嬸突然發出一個響亮的怪聲,然後嘲笑道:“法定結婚年齡是男二十二女二十。嫩嫩早過了,小宋還得等兩年。”
“先辦婚禮也行。”宋希白爽快地說,看向周爸周媽。周爸周媽連連搖頭,表情驚恐,指指周家奶奶,看她老人家還有什麼話要問。
周家奶奶詫異地看着周嫩,忽然拍了一下她的背,不可思議地說:“喲,你男朋友這麼小啊!不會是爲了讓我高興去哪裡找來吧?但也沒必要找這麼小的啊。嫩嫩,差點被你騙了。”
“不是啊奶奶,我真是周嫩的男朋友。年紀是小,但我們是真心相愛。周嫩,你快給奶奶說說!”宋希白着急地說。
周家奶奶以爲會有反轉,耐心等着,但周嫩低着頭一點反應都沒有。“嫩嫩?”周家奶奶也喊道,但她還是沒反應。週四嬸看到這一幕簡直爽上天了,狐假虎威地說:“嫩嫩,奶奶喊你呢,怎麼不說話了?”
宋希白的臉已經白了,連嘴脣也是,他彷彿掉進一個大冰窟窿,五感全被堵住,體內發生着激烈的化學變化,隨時都會爆炸,但這爆炸別人連一個悶響都聽不到。
周嫩一動不動地站在周家奶奶身邊,低着頭面無表情。她離他只有一步遠,手一伸就能拉過來,可是他的手擡不動,周嫩也拉不過來。……原來戀愛這麼苦。宋希白想起周嫩以前說的這句話,當時還笑話她肉麻,現在總算體會到了。真的,真的好苦。
宋希白動了一下,突然脫下揹包,抱着揹包單膝跪在地上,一邊拉開拉鍊一邊高興地說:“奶奶,我給你準備了一個禮物。”他從揹包裡拿出一個方方正正的黃梨木盒。木盒有臉盤大,色淺,高同寬,紋理細膩。
“什麼禮物呀?”周家奶奶驚喜地問,她沒想到今天還能收到小輩送的禮物。宋希白捧着梨木盒走到周家奶奶身前,微笑着說:“奶奶您自己打開。”周家奶奶喜滋滋地拍了下宋希白的腰,打開鐵釦揭開上蓋,只見盒子裡躺着一卷紅色的真絲巾。
“圍巾?”周家奶奶開心地問。宋希白不露聲色地說:“奶奶把圍巾拿出來試試?”周家奶奶聽話地拿起圍巾,發現真絲巾其實是襯墊,包裹着一個東西,她定睛一看,突然“哎呦”一聲,大叫道:“這個,難道是紫砂壺?”
“是我特意爲奶奶製作的紫砂壺。”宋希白說。
“你自己做的呀?一般人哪裡會做紫砂壺?哎呦、哎呦!”
周家奶奶樂呵呵地從梨木盒裡拿出紫砂壺。紫砂壺硃紅色,不大,剛夠周家奶奶一手把玩。紫砂壺呈矮胖的葫蘆形,短嘴,竹節把,壺蓋有一小揪揪,朝一邊彎曲。壺身用草書刻了陸幼的一句詩:葫蘆雖小藏天地,落款是一方細小的章,寫着宋希白的名字。
“真是你做的啊?”周家奶奶捧着紫砂壺慢慢轉慢慢賞,讚不絕口,其他的周家親戚都圍了過來,嘖嘖稱奇,對宋希白刮目相看。
“從選材到燒製都是我親手完成的。時間有些倉促,有些瑕疵,請奶奶包涵。”宋希白謙虛地說。
“沒有沒有,我看好得很!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喝茶?”周家奶奶眼睛笑成一條縫。
宋希白看了周嫩一眼,說:“周嫩告訴我的。”
“哎呦哎呦,你們兩個到底是真是假呀?”周家奶奶拍拍周嫩。
週二媽奉承道:“就算他兩是假的,小宋這心意也是真的。——不知道值多少錢啊?”
“泥料是宜興黃龍山的大紅袍泥,封礦之前存的,市面無售,拍賣價大概十萬一斤。我是無名小輩,做的茶壺沒有附加價值,所以這壺大概就值十萬左右吧。”宋希白說。
“十萬!就買這泥?”衆人大驚。“十萬買泥怕不是個傻子……”“要是名師用這泥來做,豈不得幾十萬!”“拍賣的話上百萬都行!”“嘖嘖,暴殄天物呀。”“你瞎說什麼呢!”“這個宋——是什麼來頭?”“聽說家裡是搞房地產的。”“哎呀,嫩嫩撿到金山了……”“噓,沒看剛纔嫩嫩沒承認嗎?”“……會不會是租的男友?”“你租個捨得花十萬的?”
周家人肆無忌憚的說話方式宋希白在旅遊大巴上領教過了,已經習慣。他微笑地看着周嫩,心中默默說道:就算戀愛真的很苦,他也不會放手,耍手段都要奪回來。
周爸周媽也驚呆了,他們哪裡想到宋希白自作主張給周家奶奶準備了禮物,而且還是這麼貴重的禮物!真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不對,不能收!收就是承認了宋希白和周嫩的關係!
“小宋肯定是故意的,用這招逼我們!”周爸對周媽小聲說,“果真是個心機深的人!”周媽唉聲嘆氣,本來是想讓周嫩和宋希白見識一下民間對姐弟戀的真實態度,讓他們知難而退,結果怎麼成催化劑了?
周家奶奶看了一眼周嫩和宋希白,默默把紫砂壺放回梨木盒,用真絲巾蓋好,關上盒蓋,對宋希白嚴肅地說:“這禮太貴重,我不能收。”
“奶奶,不管周嫩承不承認我,都請您收下。”宋希白也嚴肅道,再次看向周嫩,眼神深沉,似乎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周家奶奶爲難地嘆氣,“你要是我周家的女婿,我大大方方地收下,但你不是啊,連男朋友都不是,我怎麼能收?嫩嫩,你也該說說話了吧?這小宋是你什麼人呀?”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們是裝出來騙你們的。”周嫩擡頭說道,聲音沒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