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董!”
“討董……討董!”
多聞裡傳出陣陣壓低着的嘶吼。
這些日子多聞裡的人們時常看見遠處新落成的院子間有高大而蒼老的身影攥着一方帛書夙夜難寐,從南走到北,自東轉到西。時而歡笑,時而哭泣。
人們說男兒三十而立,他以布衣之身勸告大將軍竇武不要封爵,竇武不聽。轉而九月,辛亥政變,竇氏被殘殺殆盡。那一年,他二十九歲,堪堪見到而立的邊兒。血腥的宮廷鬥爭讓他想要遠離朝廷,於是數年中數次徵辟,他皆不就。後來,入朝廷做博士,始入仕途。
他靠什麼立命呢?在他四十歲之前,入仕不過六七年的他平步青雲,依仗文韜武略,出爲太守平賊寇,入做侍中奉皇家。
這是一條絕世名臣的路吧?
偏偏,他上書陳八事,想要助帝再成中興……沉迷於斂財的皇帝沒有采納。
那一年他三十九歲,老人們說四十不惑。
隨後便是隨波逐流,要討賊,就討賊;要免官,就免官;他逆來順受,卻從不抱怨。
卻讓他趕上了第二次宮廷政變,大將軍何進謀誅宦官,宦官謀誅大將軍,還有那麼幾個士人想把兩邊一鍋燴了。先帝駕崩,兩宮流血。
年輕士人在皇宮中肆意屠戮,他這老尚書卻抽白刃於閣下,追少帝於河津。
五十而知天命,他知的這是什麼天命?
知這效命半生的漢,它就無可挽回了嗎!
盧植知曉燕北準備南下討董時,討董傳檄已經在中原鬧得如火如荼。
當燕北上門拜訪時,盧植穿着一身端正長服,滿頭銀絲梳着一絲不苟的髮髻,案几上用帶着青穗的繩緊緊扎着一套皮卷,看見燕北邁步入院,年過五旬的盧植面無表情,伏下寬大卻空曠的身軀,擡起枯木般的雙手高高地奉上皮卷。
這將燕北嚇得不輕!
盧植是什麼人,他是海內大儒,他也是天下名將,爲文武雙全的長者。論年歲論德行論功績甚至論官職,他都不如盧植,燕北如何敢叫盧植下拜。
最主要的是,以前他不知道,一直到趙雲拜入盧植門下學習經義兵法後才瞭解。盧植身上一直有病,從年輕時就一直患病,他就是拖着久病之軀先後平定九江、廬江板楯蠻,領五校定冀州圍師廣宗。
最後落到如今這般田地。
燕北連忙快步上前兩步,以相同的姿態拜伏向盧植,口中問道:“子幹先生這是何意?”
“此爲老夫手書司州地形圖,聞將軍欲興義軍討董卓,特獻於將軍。”盧植垂着頭說罷,這才猛地昂首對燕北說道:“老夫心有一請,請將軍應允!”
燕北根本不敢去拿司州地形圖,只是託着盧植的手臂想把他托起,口中慌道:“子幹先生您有什麼請求咱們坐下來好好說,無論什麼我都答應了,您先起來。”
你就是說想讓我在遼東給你修個鄔堡也是小事兒,別這麼拜着對吧!
讓五旬的老爺子朝自己拜個沒完,這,這成何體統啊!
盧植看着燕北說道:“請燕將軍允老夫隨軍南下!”
燕北的手像觸電般,伸出一半猛地又縮了回去,驚道:“您說什麼,要隨軍南下?”
“不行,這不行,您就是說別的,要什麼燕某都給您弄來。但是隨軍?”燕北接連擺手道:“隨軍太過兇險,唯恐遭遇不測。這一路上行軍兩千餘里,萬一發生意外,我擔心您的身體吃不消……您若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告訴在下,保證給您辦妥還不行嗎?”
盧植如今這個身體狀態,如今這兩年又是生氣又着急的,本來就一月比一月消受。這個節骨眼上他老人家要隨軍南下不是開玩笑嗎?別討賊扶漢的事還沒做成,老爺子先死半路上。
燕北的名聲可一向不算多好,若再把盧植這樣的海內名士給累死了……你說這叫什麼事啊!
眼見盧植默不作聲地拜在地上,燕北心想這麼說也肯定不行,他也泄了氣,盤腿坐下對盧植嘆了口氣,問道:“老先生您先起來,您是德高望重的長輩,你這樣讓在下如何做人?”
盧植起身跪坐,目光炯炯地看着燕北,似乎眼前這個兇名卓著的年輕人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緩緩說道:“將軍,植雖老矣,卻仍可跨馬執劍,只求與將軍共戰董卓!”
燕北不懂盧植心底裡這種執着從何而來,眼前垂垂老矣騎馬都會讓他擔心會被顛簸故去的老者,提到共戰董卓時卻無比澎湃,尤其是,這還是一位位掌尚書檯的朝廷忠直之臣,他擡起三隻手指,對盧植問道:“老先生若欲出征,燕某自無敢不允,但您務必答應在下三個要求,否則此事萬萬不可商量。”
振奮心力的盧植聽到此話滿面紅光,他是不知曉此情此景在燕北看來有多麼駭人,燕北內心險些將這當作是老一輩漢室忠臣的迴光返照,連帶着心肝都爲之發顫,他說道:“第一,您不能親歷戰陣,時時刻刻呆在燕某身後,不得以身犯險;其次,路途太過遙遠,您不能上馬,我會派人給你做一架牢固的轅車;再者,估計尚未春暖便要出征,生活起居,我會派遼東最好的醫匠隨軍,他的話,您必須得聽。”
……
“沮公與!公與!”燕北撒開繮繩丟給郡府門口的武士,旋風般地闖入郡府中便大喊大叫,這會兒可真是一刻都不能等了,“火燒眉毛了,趕緊出來!”
沮授茫然無措地從官署中跑出來,甚至連兩隻鞋都沒穿好,一見燕北急的這副模樣,連忙問道:“主公,這事怎麼……”
“快,走走走,幫我出出主意。”燕北哪裡還管得了這些,穿什麼鞋子啊!拉着沮授便問道:“哪裡沒人?”
隨着沮授指引,燕北趕忙拉着沮授去到沒人的屋子裡,關好門窗命親信武士把守之後,這才與沮授相對而坐,苦着臉說道:“出了大事,盧子幹要隨我出征,南下討董!”
“盧尚書要去討董?”沮授瞪大了眼睛,討董上上下下全是年輕人的事兒,盧子幹都年過半百了,跟着瞎攙和啥啊!沮授一口回絕道:“將軍,他老人家想去也不能去啊!”
燕北一拍手,這可不是就是不想讓盧植去麼,可這老爺子都拜倒到地上了,不讓人去就不起來,你說辦法拒絕嗎?
只是這話,說出來太過折損海內大儒的名聲,燕北沒打算在背後這麼說人家。
“我已經答應他了,總不好寒了老先生拳拳報國之心。”燕北嘆氣道:“該準備的我都準備好了,只是作戰上,需要有太多改變……原本沒打算參與多少中原的紛爭,無非是站了隊列屯兵黎陽看着關東諸侯打也就罷了。”
“可現在盧子幹隨軍,恐怕我是要好好地出出力,至少要讓老先生看到洛陽城頭吧。”燕北這麼說着,他確實被盧植那種神情驚到,生怕自己若不努力討董,被盧植臭罵事小,萬一再把迴光返照的盧尚書氣死……那可是天大的罪過。燕北掏出懷中書卷,解開繫着的青繩說道:“這是盧子幹手書的司州地形圖,非常詳盡,你且幫我看看,如何作戰來的好些。”
這一戰要拿出些真本事了,關東聯軍皆爲一羣新募之卒,他們打不好仗也有自己的理由;但他燕北可沒有,麾下攥着萬把精卒,就算不能打出大勝也要與董卓拼個勢均力敵出來,否則他燕北可丟不起這人!
沮授沒話說了,燕北既然已經答應下盧植隨軍,便無法更改。雖然手上展開司州地形圖驚訝於盧植所繪之精巧,口中仍不禁說道:“將軍此舉大錯啊,關東各路諸侯即便合兵二十萬,亦不能擋董卓軍十萬,甚至其呼喝之下,涼州亂軍馬騰、韓遂所掌兵馬都源源不斷開赴洛東集結,到時一旦關東諸侯被擊潰,便是將軍獨自對抗西涼兵將,可有勝算?”
燕北嘴角一撇,這也是他最擔心的情況……那一窩子的士人大爺,到時候要誰也不出力,他們的烏合之衆一擊即潰也不會有什麼捨不得,反倒自己的精兵強將,可容不得那般損耗。
獨力對抗西涼兵將?那就是個笑話!這年頭誰能單憑自己的勢力與坐擁洛陽的董卓爲敵?
“關東這羣人,還沒有能讓燕某看起臉色行事的呢!若是想驅使燕某,燕某便直接撂挑子回遼東,留他們自己參與這場反叛去!”燕北一攤手,最壞的打算已經做好,如果不能齊心合力打進洛陽,那他就回幽州做他的土霸王!“除此之外,我們也要想好一切退路,再慮如何擊敗董卓。”
“既然退路將軍已經想好,那屬下也就不再多言了。此次關東諸部頗爲幼稚,竟似欲在洛陽以東與董卓決戰一般。陳留、河內二郡屯兵。”沮授說着,便指出洛陽與長安交界以北的地方說道:“將軍有聲勢,不必於其一般行事,屯駐黎陽……黑山衆兵、白波羣盜、南匈奴各部,將軍可遙授其度遼部下印號,引爲旁支,恰當之時一聲令下,擾襲董卓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