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並非沒有退路,他是自稱的兗州牧、豫州牧,但也是趙國的五經博士,甚至都不需要投降,只要他帶着官印北上,沒有誰會阻攔他。
但事已至此,沒有誰會提起這件事。曹操也不能拋下自己的袍澤手足隻身避死。
他是曹孟德,有無雙文韜、蓋世武略的曹孟德,儘管放浪形骸,卻做不出那樣的事。出征臨行,曹操踱馬城外回頭望了一眼蘄縣城頭懸掛的藍底曹字大旗,那是他軍中所剩最好的一面大旗,顏色端正、旗面整潔,字跡也是他親手所書大字,端是威武非常。
只是人不像旗,所謂的曹氏,在曹操看來就像個笑話。天底下哪裡有什麼曹氏,所謂的曹氏無非是他,曹孟德罷了。
曹氏,十幾年前的譙縣曹氏纔是曹氏,現在的曹氏算什麼?
道途平坦,車馬蕭蕭,壓抑的氣氛令曹操感受到極爲熟悉的回憶,那是許多年前,董卓初進洛陽,他任驍騎校尉。袁紹北奔上東門,他也從洛陽逃了出去,背上反賊曹孟德的通緝,戛然一身向東奔逃,道途幾經險阻這才進入陳留太守張邈的駐地。那時劫後餘生,只知道卯着力氣重整旗鼓,誓要爲漢室與董賊鬥上一場。
那時他還年輕,尚不知後來的一切,都因那場風波而有其定數。
那時可真好啊!什麼都不想,不加思慮不管利弊。那時候起兵的年輕人們,大多都是這樣吧?他們經歷由平靜到動盪,只是想着竭盡所能去力挽狂瀾,扶大廈之將傾,使一切恢復到動亂前的時代。
他們不知道一切早就都回不去了。
但也有很多人不是這樣想的,袁紹不是,燕北也一定不是。
有時曹操覺得一切充滿着弔詭,袁紹明白很多道理、思慮事情的方式與他不同,儘管他鄙夷但卻也能夠理解,袁紹比他年長的多。可燕北明明比他年少,思慮卻滿是市儈,或許一輩子唯一的真情流露都用在自己身上,讓他在酸棗大營踹出那一腳翻了孔伷的案几。
借他八千兵馬的恩義,到現在曹操也還不清。
有時候曹操也會去想,如果當年虎牢關下,他願意與燕北一同將皇帝接到鄴城會怎麼樣?不過也就只是想想,鄴都中許多狗屁倒竈的事情遠在河南的曹操都有所耳聞,如果他們兩個諸侯一同接納皇帝,只怕後來的結果要比反目成仇更加狠歷。
時光如白駒過隙,這十幾年發生的事,曹操都快記不清了。好像討董之後,他就已經死了一般,好似行屍走肉,儘管南征北戰,卻總歸……總歸不似那時意氣風發。
鮑允誠死了,死在平定兗州的路上;父親與宗族子弟死了,死在避難回還的路上;夏侯淵死了,死在與張遼的爭鋒中;曹仁死了,亦死在與燕氏的戰爭裡。
而今物是人非,十餘年前戛然一身的曹操再度被打回原形,被涼州軍困於百里之地不得騰挪閃避。
這世間一切,皆與人所思慮期待大有不同。
數年之間,曹氏爲維護漢室調集兵將何止十萬,大勢面前卻好似螳螂,頃刻之間被碾爲齏粉。
終究還是回不去啊!
曹操很想回酸棗看看,數年轉瞬即過,而今天下儘管割裂紛爭,但不能否認的是天下人過得要比那時好上太多,哪怕戰事沒有任何一年甚至一月是停止的,但在多半個天下,始終是安寧的。
可曹操還是忍不住地去回想,回想關東諸侯盡匯酸棗、關西首領盡集扶風的那個動盪時代,彙集整個天下的英雄梟雄、豪傑猛士。那時候大家都還活着,那時候一切都很好。
就像鴻門宴,令後人嚮往。他們坐在酸棗大營,也一樣會被後人嚮往,這是整個時代齊聚一堂的勝景。從那往後一千年,人們不會忘記。
數年過去的現在,曹操騎在馬上,偶然間才終於有所明悟,當他們從酸棗大營離席道別,便落下舊時代的帷幕、拉開新時代的序幕。
蘄縣近畿平坦的地勢讓曹操很艱難才找到一處能夠坐觀戰場的山坡,在他左右,一萬四千大軍列出陣勢,等待涼州軍的造訪。
曹操知道馬超一定能收到他大舉出徵的消息,而依照馬超先前的做派,一旦聽說自己出城的消息,也一定忍不住會領軍來此與自己一決生死。
只不過……事情好像與曹操想象中不太一樣。日升之時,他的大軍自蘄縣城中發出,行軍三十餘里才進入預定的戰場,大軍結陣等待,日頭漸漸升高、日後漸漸下降,他們卻除了偶爾林間走獸奔逃激起的飛鳥之外什麼都看不見。
轉眼,三個時辰過去,日頭漸漸西沉,天色也要昏暗下去。
曹操變得不耐煩。
他一直在等待馬超,只不過他不知道馬超究竟會帶多少兵馬過來,其實現在曹操已經不能保持平常心了,決死的氣氛之下,無論什麼都變得無所謂,曹操所思慮的無非是馬超帶兩萬兵馬還是三萬兵馬來襲罷了。
可馬超沉得住氣。
實際上當曹操出城時馬超就收到消息了,儘管他輕視曹操,卻也沒想到曹操會拿出將近一萬五千的兵力陳布城外,斥候回報曹軍陣形中掛着白幡,一副向死求生的做派,令人膽寒。
麾下諸多羌部首領都沒見過曹大善人的家底,一下子亮出一萬多兵馬,各個嗷嗷叫着向馬超請戰,還沒開始打他們就都覺得自己部落這次收穫頗豐。
但馬超不同意。
曹穢說過,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曹操的哀兵之策在出城時鼓舞起曹軍的士氣,到他們預定戰場時士氣達到頂峰,倘若在那時與曹軍對戰,他的部下多半是要兵敗的。馬超不願用部下的性命來試探曹軍的士氣,所以他選擇等。
其實馬超離曹操並不遠,甚至爲了探明敵情他還親自驅馬至曹軍軍陣二十里外的高坡觀察敵軍陣勢,過了正午,曹軍的軍陣出現小範圍騷動,馬超便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畢竟他沒有兩萬、三萬的兵力,他只有一萬上下的兒郎罷了。
“傳我軍令,命諸部首領固守兩翼,待接戰後騷擾敵軍。”日頭漸沉,馬超這才傳令兵馬結出陣勢,翻身上馬揮舞鐵矛道:“全軍出擊!”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