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燃爆竹;燒鬼除惡,以祭先祖。
木枝壘高臺,有巫者戴木鬼首,舞於篝火旁;召軍中年少者着武服執兵仗列陣擊惡鬼;明月高懸,八營火把林立,軍樂四起,其間有善歌者高唱,鼓鑼之音喧囂於耳。
燕北登高臺,祭五方天帝,敬地一、天一、太一神。
非爲天下太平,不需風調雨順,只求兵馬強盛,戰勝強敵!
火盆裡燒着竹片劈啪作響,數座大營煙霧繚繞,晚風裡吹出的氣息帶着寒冷卻令人神清氣爽。在塞外呼嘯的風聲裡,他們聽見中平六年踏步走來的聲音。
做完了應有的祭祀,全軍開火造飯,陳佐達成了燕北的需求,全軍人人皆可在今日食上一餐饢餅,雖不精緻但多少帶着家鄉的味道。
士卒們眼裡含着淚啃食饢餅,便聽到營中不知何時響起漢地纔有的絲竹之音,餘音嫋嫋間讓他們彷彿看見家鄉的父老與姊妹,熱淚便再都抑制不住。從軍一載,讓他們離家越來越遠。
有些人本來是漢軍,卻跟了賊首。有些人本爲賊首,卻投了漢軍。一年裡他們的命運隨着幽冀二州的局勢幾經變幻,如今心裡一鬆,吃着家鄉的饢餅聽着家鄉的曲樂,哪個還能心如止水?
在這時,燕北派人向各部告知休息一日,便開始練兵以備大戰的消息……兵馬營號,奔襲之苦;驟然間這些從軍的漢子哭得更厲害了。
姜晉沒什麼可哭的,這了無牽掛的薊縣漢子撕扯着饢餅彷彿公孫瓚的皮肉在他口中咀嚼一般,蘸着幼時常吃的大醬只讓他覺得滿是嫌棄。他不是不懂那些士卒爲什麼要哭,其實他也想哭,只是他不知道哭什麼。
是哭幼年好友鄉間惡少年皆死於非命?還是哭阿父病逝妻兒改嫁?還是顛沛流離二十餘載,沒過上幾天好日子?
能讓他哭的事情太多了,慢慢地就讓他忘記所有哭的理由。
“哭你娘個蛋,沒出息地玩意兒!”
話雖是這麼罵,可他也沒真的制止身旁年輕幾歲的士卒哭下去,反倒是他這麼一罵,那小卒子反倒哭得更起勁兒,嚎了起來。
擡腳踹在親兵的屁股上,姜晉一臉嫌棄地丟下饢餅起身走了出去,整個營地都在一片哀聲當中,耳邊不絕的哭號讓他心裡煩得厲害。
他知道,這些人是害怕,到這個節骨眼兒上,誰都知道要想回歸漢地還有一場硬碰硬的大仗要打……他們都害怕自己回不了家。
姜晉覺得自己必須得出去走走,大概是冷風灌入鼻子裡,讓他的鼻子有些發酸。姜晉這樣想着。
真是見了鬼!
我也怕啊,我也怕。
……
兩萬大軍中鐵石心腸的人不止姜晉一個,當他邁着吊兒郎當的大步子走進燕北的中軍帳時,撩開帳簾便聞着刺鼻的酒香,燕北一個人坐在正中抱着盛滿塞外劣酒的罈子喝得痛快,口中還哼哼着遼東土話的小曲兒。
見燕北沒搭理他,姜晉踢開咕嚕過來的空罈子,一屁股坐到燕北旁邊,拍開樽蓋仰頭灌了兩口這才翹着腳問道:“將軍你倒是悠哉,外邊營地裡鬼哭狼嚎的,一個個慫包哭得跟孫子一樣!”
“哭就哭唄,整天刀口舔血的幫咱殺人,怎麼地,到現在清靜一天還不讓人哭了?”燕北倒是以爲平常,擺擺手端着酒甕跟姜晉撞了一下,咕咚咕咚飲下兩口,這才擦着嘴邊牢騷道:“誰知道自己還能活幾天?”
“死就死,有啥可怕!”姜晉一聽燕北這話便來了精神,昂首問道:“怎麼,別人不知道能活幾天,將軍你也不知道?”
“哈哈哈!”燕北大笑,擡眼看姜晉道:“自然不知……記不記得前年在甄氏鄔,率兵入城那次?”
姜晉腦袋裡對那次有點印象,摸着頜間一把鬍子問道:“如何?”
“當日裡甄氏鄔有個冀州相士劉良,他說燕某長着一張或大富大貴或死於非命的臉,呵呵。”燕北仰頭灌下一口酒,有些醉眼惺忪擡手指着自己說道:“他說燕某在今年將有一大劫難,過去了便是大富大貴,過不去……明年就可以去墳上祭祀我啦!”
姜晉皺皺眉,追隨燕北五年,他可從未見過燕北如此模樣,他感到燕北心裡很亂,“二郎,姜某記得你最不信命,也不敬鬼神的……怎怎怎麼今日,反倒信了那冀州相士的鬼話?”
燕北愣了,擡頭卻只看到氈帳中間透着黑洞洞的天空,良久才嘆氣說道:“燕某當然不信命,只是到這個時候,再過兩個月便要南下與公孫伯圭一戰……這是燕某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心裡沒底。”
所謂的命,不過是弱者的藉口罷了。燕北從不信這些,只是今日祭祀五方天神,心裡沒來由地一突突,想起當日在甄氏鄔裡冀州相士劉良的那句話,讓他心裡發毛。
這時候,姜晉突然放下酒罈,傾着身子探頭到燕北旁邊,皺着一張糙臉上的眉頭神經兮兮地問道:“二郎,是不是今天你祭祀的時候,太一神跟你……說啥了?”
太一神跟我說啥了?太一神認得我麼,犯得上跟我講講?
“他老人家有空聽我說話已經不錯了,還能再給我說點啥?”
“不是!”姜晉一聽更是來勁,坐直了身子探首問道:“太一神聽你說話了?那你跟我說說,你都跟太一神求的啥?”
燕北沒好氣地看了姜晉一眼,這傢伙對神靈最爲虔誠,懷裡揣的舊黃巾到現在都沒丟,此時說起這事更爲來勁,一定要燕北告訴他到底他跟太一神求的啥。
“我能求什麼,求天下太平風調雨順?那是皇帝做的事!”燕北瞥了一眼姜晉,緩緩說道:“我求兩萬兵馬都能回家,我求今天入漢地大破公孫瓚!”
“大破公孫瓚,提氣!”姜晉一拍大腿,撫掌說道:“這就是了!太一神都聽到了,咱今年要大破公孫瓚!管他多大的威名,還不也是一個胳膊倆腦袋,咱殺……”
“一個胳膊,倆腦袋?”燕北開口笑道:“那他娘不是公孫瓚,是剛燒的惡鬼!”
“對對對,一個腦袋倆胳膊,咱也沒怕過誰,殺就是了!老子就不信一刀下去他還能活着!”姜晉一臉怒容,彷彿公孫瓚就在眼前一般,認真問道:“那太一神給你啥迴應了不?”
燕北沒有繼續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你覺得公孫瓚今天晚上會不會也向五方神靈祈禱,請神靈保佑他殺死張舉,剪除叛亂?”
是啊,如果公孫瓚也向神靈祈禱,那太一神會不會很難做?姜晉這樣問着,瞪圓了一雙眼睛看着燕北,結結巴巴地說道:“那,那咱也比他虔誠,神靈肯定會幫咱的,幫咱大破公孫瓚,你剛纔都說了!”
燕北緩緩地搖了搖頭,“神靈既然是神靈,他們誰都不會幫……古往今來虔誠的人多了去,大賢良師不夠虔誠嗎?可他還是輸了,即便舉頭三尺真有神靈垂首,他們也不會過早做出保佑誰的決斷,咱們遇上事情還得考慮一會兒,更別說高高在上的五方天帝了,他們也得想想。”
姜晉從未想到向來不信神靈的燕北居然會對神靈如此瞭解,偏偏他也覺得燕北說的問有道理,不禁符合道:“也是,萬一他們保佑了公孫瓚,到頭來卻被咱們打敗,那天帝們多沒面子,會被別人取笑的。”
“神靈從來不說話,所以神靈從來都不會錯。如果最終咱們還是失敗了,那也只能怪我今日祭祀不夠虔誠,但如果我們最終如願大破公孫瓚,我便會將之歸爲神明保佑我們的功勞……神靈從來不會錯,因爲無論誰想他們祈禱,他們最終選擇保佑的,只會是勝者!”
所以我會讓神靈保佑我,就像我會讓劉虞接納我的兵馬一樣。
燕北有些賭氣地飲下一大口酒,喝的有些急了讓他咳嗽兩聲,放下酒罈一雙通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帳簾。
他從來不信命,如果真的有命,又怎麼會讓他一介馬奴走至今日。
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會把他的一切歸結於運氣。那些嘲笑勇氣的懦夫會在他血戰沙場時坐在高樓倚着亭臺談論他的名號,用嗤之以鼻的語調說着,看啊,這個撞了大運的遼東崽子……真是好命!
他從不爲自己有一條好命。他更願意將自己如今的所有稱作爛命一條的遼東崽子通過自己努力得到一切。
“去吧,各營的弟兄們應該都哭得差不多了,你去把咱們的財物取出兩成,分作七份。”燕北搖了搖頭,不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無論前路是如何的艱難,他都退無可退,只能殺出一條血路,“把七部校尉和各營二三百人都叫到帳外的中軍校場上來,我要犒賞全軍,讓他們再爲燕某人戰上一場!”
拼過這一次,明年他也許真的能像相士劉良所說的,大富大貴!如果不行,即便是死於非命他燕北也認了!公告:本站推薦一款免費小說app,告別一切廣告。請關注微信公衆號進入下載安裝:appxsyd(按住三秒複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