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琯慢慢放下手機,擡頭看着梳妝鏡,鏡中那張臉又瘦了,她伸手撫了一下,澀澀的皮膚如同砂紙一樣,她自己都不願再‘摸’一次。她腦中忽的晃過林曦‘玉’一樣的細膩面頰,緊接着便是紹韓溫柔歡喜的微笑,她不由得也笑起來,鏡中原本黯淡的容顏忽的有了一些生氣。
紹鑰沒有敲‘門’,直接拿自己的鑰匙開了大‘門’,紹韓今天已經回來了,他得儘量低調處理。
鄴琯對他的到來並不意外,她似乎也在等着他。紹鑰看她仍穿着套裝,端端正正的坐在沙發上。他知道他不必寒暄了,於是他直接半跪在地上,手扶着她的膝蓋,眼睛仰望着她的臉哀求:“伯母,你放過他!我發誓,他不會防礙弟弟的。你給我點時間!我能做到!”
鄴琯垂下眼,把手蓋在他手上,聲如蚊蟻:“紹鑰,是伯母沒有時間了!”
紹鑰只覺頭上打了個炸雷,他不可置信的‘挺’直身體,平行着直視她的臉。在沒有任何物品的遮掩下,素面的鄴琯是個實實在在的老人。他竭力回想最後一次見她時的情形,進而意識到她消瘦的速度是那樣的驚人,從而也明白了這半月來她爲何只給他電話而從不去探視紹韓。這一種認知從另一個角度擊垮了他,紹檢的生命之憂只是可能,而她的,則是必然。自17歲起,他一直跟着她,名義上是嬸侄,情分上是母子,他驟然明瞭他將要面對的是什麼,他將是一個失去母親的孤兒。突如其來的悲傷劍一樣的貫‘胸’而過,他猛的伸出手掌捂住臉,壓抑着啜泣起來。
鄴琯攬過他的頸項,把臉貼緊他的頭頂:“原諒我!他是我的兒子!我放不下他!我必須要爲他做這件事!”
紹鑰一震,他用力扶着鄴琯的手臂,讓出距離,以便讓她看清他的臉:“我發誓!我能做到!他不會防礙弟弟的!你相信我!”
鄴琯只是看着他,慢慢伸手拭他臉上的淚,一聲不出。
紹鑰肝腸寸斷,幾要仰天長嘯手捶‘胸’頓足纔好,但他不敢,這屋裡不能驚動的人太多。他只能狠狠的咬着嘴‘脣’,血和着淚,一齊嚥下去。
就聽房‘門’“吧嗒”一聲輕響,紹鑰一驚,但隨即他就知道來人是誰,除了紹振一,誰能這樣直接開‘門’進來。
“紹鑰出去!”一男一‘女’兩個蒼老的聲音同時響起。
紹鑰從地上慢慢起身,他不看紹振一,也沒再看鄴琯,直接往‘門’口走。在出‘門’之前,他用力抹了一把淚,又撩起襯衫下襬仔細擦淨臉,深深吸一口氣,他大步走出。
鄴琯不等紹振一走近,就扶着扶手站起來,在‘女’子中,她個子中等,因而要直視紹振一的眼睛,須得仰起下巴。光源在她身後,在紹振一看來,她更像一個剪影。這張剪影單薄而銳利,刺痛着他的眼睛和神經。
“順娣,爲兒子想想,爲他積點福!”
鄴琯尖銳的笑一聲:“一輩子的無產階級先行者,如今參佛信道了?居然說出‘積福’這種四舊的玩意了?”
“順娣,我們都這麼老了,死日多活日少,你還想怎麼樣?”
鄴琯的臉在‘陰’影裡,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知道,他的那句“死日多活日少”觸動了她,她的身體仍然那麼直,但掩不住的在輕輕顫抖。
“紹振一,紹泰紹陽紹升是我害的嗎?”
紹振一定定的注視着她五官模糊的臉,緩緩的搖搖頭。
鄴琯低笑,聲音乾澀低沉:“好,沒想到紹家還有一個人是相信我的,你算是對得起我!”
“但你能否認,除了紹泰,紹陽紹升的死跟你們鄴家人一點關係也沒有?”
鄴琯點點頭:“你真是明白啊!那你覺得你們紹家有沒有欺人太甚?”
幾十年的陳腐舊帳,但凡只掀開一角,那一種菸灰瀰漫,那一種錐心刺骨,足以泯滅所有當事人‘欲’一辯是非的心。
紹振一以手撫額,慢慢坐到‘牀’邊:“是,是我錯了。我兩邊都對不住,尤其是你!”
鄴琯亦坐回沙發,“振一,我不怪你,我只恨那個姓韓的‘女’人,她太毒了。當初她既然甘心退讓,她就該遵守承諾,等什麼都到手了,她再反悔重來,天下怎麼能有這樣便宜的事?這些都算了,她還搶走我的兒子,這個蛇蠍‘女’人……”
“當初她是爲了幫我……她對紹韓是真的好……”
鄴琯被‘激’怒了,“多偉大的‘女’人!爲了幫丈夫渡難關,別夫攜子求下堂;丈夫和別人生的孩子她視爲己出,只是因爲他姓紹!”
“她是這樣的人……”
“她那麼好,你幹嘛不跟她白頭攜老?你招惹我幹什麼?”鄴琯的恨意澎湃而出,她伸手去抓‘牀’頭那個瓷檯燈,抓了兩下抓不起,於是她又改拿小件的相框,第一個抓的是紹韓,她放下,又抓一個,是他們三人的全家福,她又放下,最後那個是紹振一,他整40歲時的戎裝照,也是他送給她的定情照,她看了看,狠命朝他砸過去。
紹振一沒有躲,而鏡框也沒砸中他。他看着她伏在沙發角上喘個不停,檯燈的光直照在她臉上,他疑‘惑’他的眼‘花’了,這個人是誰?
“順娣?你怎麼了?你生了什麼病?你的臉‘色’這麼差!”
“我得了跟鄴瑲一樣的病,你滿意了吧?老天爺給你們紹家公道了!”
紹振一搖搖晃晃的起來,他走向鄴琯,但手卻伸向‘牀’頭的電話。
鄴琯壓住他的手,“我不會做手術的,從去年到現在,我已經活了1年零7個月,我活得比鄴瑲還久,他做完手術只活了11個月,他還整天躺在‘牀’上!”
“你不告訴我?你都不告訴我?”
其實他並不英俊,他的臉過於棱角分明,在相家看來,就是主兇,殺氣太重,可是,他偏偏抓住了她的心。鄴琯感覺到了他的惱怒和悲傷,她油然起了一種報復的快感,“你們都姓紹,就我姓鄴,這下好了,少了我礙你們的眼,你們父子倆儘管惦記韓‘玉’‘花’去。”
紹振一想笑,笑不出來,想哭,也哭不出來。他坐到地板上,正好與鄴琯視線平行,“我說過無數次了,我進‘洞’房才知道她的模樣……”
“哼……,然後接二連三的生了一堆孩子!”
紹振一啞然,他吃驚的看着鄴琯,她臉上顯出的那種真‘性’情實在是太久違了。久違得他都忘了究竟消失了多少年?15?還是20?他與她相識40載,沉重的歲月是那樣的多,多得他們彼此只能小心翼翼,儘可能的少說話,避免因可能的歧義而導致的痛楚。而今,她突然又成了那個騎着棗紅馬衝進打靶場,拍着鄴建江的桌子說要嫁給他的颯爽‘女’子,敢愛敢恨,毫無忌憚,心裡有話必將一口說出!
“你知道我最愛的兒子是誰?紹家哪個孩子像他這樣放肆無禮,可我捨不得打他一巴掌,因爲他是你的兒子,所以我從來捨不得打他,我甚至都捨不得罵他……”
鄴琯細細看他的臉,忽的滾下淚來,“我怎麼也想不到,我會走在你前面……,將來你老了病了,可怎麼辦?”
紹振一卻笑了,“我視死如歸……”
“順娣,我見過紹檢了,我把我們兒子不需要的身外之物全部給他,他應該會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他還不放手,我會送他出去,不許他再回來。他是我的孫子,我要留他一條命在。你放心,兒子的事你‘交’給我。你一生磊落,不能做這件事。”
鄴琯聽得最後一句,淚如雨下。
紹振一慢慢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枯瘦如柴,那個金鑲‘玉’的戒指顯得大了,他的手掌一動,那戒指就跟着一滑。他以爲他的心已經老透死透,但就在這一刻,他記起了新婚之夜,這隻手是多麼的豐潤、多麼的美好。他俯下臉,緊緊貼在這隻手上,片刻,這隻手上便沾滿了他的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