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不是沒有想過向紹韓開口,一則,是她實在不願再領他的人情,他們‘交’往四年來,她唯一請他幫的忙就是送她去軍院,她實在不願再開一次口,儘管她知道他必是非常樂意,而且也是舉手之勞,但在她,卻是又多了一層解不開的枷鎖;再則,福妞年紀還小,他們跑過的南京幾家醫院的專家都認爲長大些做比較好,所以一時也不急。可是當她聽到紹韓直接開口跟杜雷說,他認識一個很好的兒科醫生不久要來南京會診,可以順便邀他過來看看時,她的心還是充滿了感‘激’和喜悅,相形的,這種感‘激’和喜悅隨即出現在她的眼睛裡,於是,紹韓面無表情的臉上又開始顯出淡淡的笑意。
吃了飯,紹鑰看紹韓沒有走的意思,他心裡嘆氣,揹着人跟林曦說:“我有好多事要辦,得趕緊走。他丟給你了,你叫他晚上8點回家去,我有要緊的事找他。”也不等她回話,他響亮的跟杜雷打個招呼,開着洗得一塵不染的車走了。
這邊杜雷有點手足無措,他本來也是隻跟紹鑰說得來,如今白領了紹韓一個大人情,真有點恩重如山、無以爲報的忐忑。林曦看出了他的窘迫,便跟紹韓建議:“你看這樣好不好?今後你來洗車、保養什麼的,一律不許再付錢了。杜雷從不白領人情,這個算是他給你回報。好不好?”
紹韓當然是她說好便好,於是點頭。杜雷大喜,他就怕他拒絕,不當回事,讓他揹負這個十字架,一輩子放不下。這邊葉信水也高興,直接誇獎:“紹韓,你真是夠朋友,不管福妞看得怎麼樣,就衝你想得到這點,我也要感‘激’你。”
紹韓之前看林曦跟她有說有笑的,很投機的樣子,遂也衝着她微笑了一下,說了聲:“不客氣。”葉信水不覺得什麼,林曦倒暗暗的瞥了紹韓兩眼。
下午頗忙,杜雷等都在外面幹得熱火朝天,只紹韓陪着林曦葉信水看香港迴歸的實況轉播。
葉信水原本以爲紹韓等車洗好就走,如今看他坐着不動,心裡有點擔心,遂拉林曦到裡間,問:“我說紹韓對你真不一般呀!要是蘇哲回來了,他不會攪和你們吧?”
林曦忙搖頭:“不會的,他都說過好幾遍了,他不在意的。”
葉信水感慨:“這人還真是不錯,以前我錯怪他了,總覺得冷冰冰的討人厭,真過意不去。”
林曦好笑:“他又不知道,你就別過意不去了。”
葉信水端詳端詳她:“你看你,人逢喜事‘精’神爽吧,氣‘色’多好,我都憔悴成黃臉婆了。”
林曦之前瞭解到她與杜雷仍無進展,心裡也替她黯然,如今只能勸慰:“等福妞的事定下來就好了,這麼3、4年了,總吊着,杜雷也煩呀!”
葉信水點頭:“是呀,我也這麼想。”又笑:“要是蘇哲跟着他小姨一塊兒回來就好了。杜雷一定聽他的話。”
林曦聽着前一句有些羞澀,但聽到後來又由衷的贊同,再想着蘇哲沒準兒真能和何淑蘭一起回來,那一種期待和欣喜非一般語言所能表達,臉上便不自主的總是含着笑。
林曦思來想去,都沒合適的地方去,遂就一直待在杜雷這兒看電視,直到黃昏了,她記着紹鑰的話,起身對紹韓說:“咱們走吧。”
紹韓就等她這句話呢,遂立時出來。杜雷自是又感‘激’一番,送他們上了大路纔回來。這邊葉信水笑眯眯的迎上來:“我跟你說,蘇哲要回來了。”接着把林曦告訴她的話一說。杜雷喜得不知說什麼好,再想着福妞沒準兒也有好機遇,真真是雙喜臨‘門’。
總算要出頭了,他仰頭看天,伸直手臂舒展身體,天空晚霞正燦爛,到處瀰漫着盛夏的氣息。葉信水瞧着好笑,伸手拍他,“你幹啥呢?”
杜雷回望她的臉:“我高興!”
葉信水極少見他這樣真情流‘露’的目光,便直瞅着,好一會兒,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忙別開了眼睛。杜雷也有點不好意思,收了目光。兩人乾站着佇立良久,都不知說什麼好,又都覺得還是這樣什麼也不說最好。
“林曦,我們出去吃東西好嗎?”
林曦以爲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我們出去吃。”紹韓飛快的看她一眼,“你想吃什麼?”
“我什麼都吃呀,你呢?”
“我也是。”
林曦有些好笑,心裡起了促狹,便道:“那我們吃餛飩去吧,好遠呢,在雨‘花’臺那兒,你去不去?”
“去。”
紹韓盯着那個又像是架子又像是車子的木頭看,兩頭的上面都架了一口鍋,下面升着火。
“你別見過吧?我小時候,這個餛飩擔子可多了,挑着街上走,有人要買了就停下來,你看,這兒‘插’根扁擔就能挑了。不過,那時的跟這個有點不一樣,那時的一頭是鍋,另一頭是柴火之類的雜物。”又說:“這家餛飩最好吃,1983年就有了,這邊一條巷子好多家呢,第一次來時我不知道是哪家,就挨個問價錢,告訴我的人說,他家比別人貴2‘毛’錢,呵……,真給我問着了,他家賣1塊2。”
林曦看紹韓眼睛盯着那端餛飩的人,那人直接伸手去蝦皮罐裡撮蝦皮,然後再去蔥‘花’碗裡撮蔥‘花’,最後將兩碗餛飩放到他們面前。
林曦立時舀了一個,吹吹,小心咬開皮,再吹吹,一口吞進嘴裡,邊嚼邊點頭:“跟以前一樣好吃。”
紹韓學她的樣子,也吃了一個。他倒沒覺得有什麼特別好吃的地方,不過是‘肉’多些,口味其實比不上保叔的‘雞’湯小餛飩。
林曦看他頓了一下,笑問:“不好吃?”又放低聲音:“還是嫌他髒?”紹韓跟她並排坐着,老式的長條凳子,不長,她側臉說話,氣息便輕撲到了他臉上,薰然若醉。他忙回:“好吃。”一邊又低頭去吃了一個。
紹鑰等到8點,終於看着人回來了,看見他,臉上有戒備的神氣。他好笑,又笑不出來,只一招手,“韓,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紹韓看他臉上頗有疲倦,不等他開口,便道:“就在這幾天。”
紹鑰心想:真是稱心如意了,說話都這麼利索。他搖搖頭:“我不跟你說這個。你多少天沒看見你媽了?”
紹韓不明白他什麼意思,也不回話,只看着他。
“她病了,很重。”紹鑰並沒直視他,但眼角餘光一直罩着他的臉。
紹韓臉上沒什麼表情,半晌,他問:“什麼病?”
“結腸癌,”紹鑰頓一下,“已經沒有手術的可能,只能耗着,醫生說3個月是極限。”
紹韓沉默。
“多陪陪她,她現在很不舒服。”
紹韓仍是沉默。
“我走了。”紹鑰走到‘門’口,想回頭再說點什麼,但終是沒說出口,借回身關‘門’的空兒,他朝房裡瞄了下,紹韓仍是一動不動的坐着,面無表情。
林曦看紹韓靠邊,腳點在了地上。她趕忙停下,問:“怎麼了?車子壞了。”
“陪我坐一會兒好嗎?”紹韓指着午朝‘門’公園。
林曦覺着有點怪,但還是點點頭。兩人鎖好自行車,朝公園裡去。以往他們曾來過兩次,林曦喜歡那截殘留的城‘門’,及地的青柱石上刻着樸素的‘花’枝蔓草,是真正的600年前的古物,每回來她都要細細的看。她猜紹韓應該有什麼話,但等了許久,他並無隻字片言,臉上也是一如既往的平整。她看看錶,已經過了半小時,再不回去,就會耽擱吃晚飯,於是,她說:“改天再來吧。早晨這兒熱鬧。”
紹韓默默跟着她往外走,快到‘門’口了,他停下來,突然發問:“林曦,你會陪着我嗎?”
林曦拿不準他問這句話的目的,斟酌着不好回答,聽他又重複了一遍,再看到他臉上,極其專注極其期待的神情,琥珀‘色’的眼眸裡還帶着明顯的惴惴不安,跟她經常餵食的那些流‘浪’貓似的,一驚之下便會躲閃,她的心有些柔軟,便回:“會的,我說過當你是親哥哥,我會陪着你的。”
紹韓如釋重負,雖然沒有微笑,但林曦還是看出了他的愉悅之情,她倒跟着笑了一笑。忽想起昨晚祁秋離打了電話來,滔滔不絕的表述香港掙錢多麼容易,好像都不用彎腰,只攤開手,天下就成捆成捆的掉鈔票。在她看來,這樣的事是不可能發生的,但是她對他說的那些掙錢辦法實在不懂,因而想請教一下紹韓。
“你覺得炒股票、做期貨什麼的,很容易掙錢嗎?”
紹韓輕一搖頭:“絕大多數人,不容易。”
林曦還想再深入問問,但實在想不起那些名詞,再說他的一句“不容易”也能說明問題了,她不想讓他起疑,遂又扯了別的兩句閒話。
紹韓到家的時候,一屋子8、9個人,全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他心情頗好,動了動嘴角:“幹什麼?想打劫?”
那些子侄下屬們少見他如此輕快的口氣,一時又都發怔。紹鑰心裡雖有些怨意,但畢竟眼前的事更要緊,遂開‘門’見山的說:“泰國守不住了,實行浮動匯率,今天跌了17%。”
紹韓“哦”一聲,不甚在意的樣子。
紹鑰氣不打一處來。本來他一得到這個消息就興奮得不行,那些子侄下屬們更是如此,一窩蜂的衝過來非要慶祝,順帶着再商量下一步的打算。不想他是這副天塌了也不關他事的模樣,還置身事外般的樂滋樂味。他拿眼睛掃一下紹桉。紹按會意,立時給其他人遞眼‘色’。那羣人只得悄無聲息的往外退,唯獨紹樅走到‘門’口,回頭大叫一聲:“五叔,我太崇拜你了!”
紹韓看看他,啥表情沒有,好像他說的是鳥語。
等出了院‘門’,紹桉按着紹樅的肩膀低笑:“兄弟,五叔叔可是把你恨到骨頭裡了,你崇拜?五體投地都沒用!”
紹樅咧咧嘴,想訴苦訴不出來,想抱怨抱不出來,臉憋得發青。
其他人心裡都有數,但嘴裡卻不會說,於是,全顯出笑意放在臉上。
“你去哪兒了?手機也不開?”紹鑰沒什麼好氣。
“軍院有個老樓,我坐那兒歇歇。”紹韓倒心平氣和。
紹鑰恨得無話可說,遂起身就往外走。就聽紹韓在身後說:“你別想着抄底,這個底深着呢,要是沒事,你做小淡倉玩吧。”
“我不爲這個!”紹鑰並不回頭,“你是她兒子,唯一的兒子……,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
紹韓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門’重新關上,五分鐘前還人頭濟濟的空間一下子空空落落,他的眼睛漫無目的的在房間裡飄移,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林曦看着紹鑰,他有點怪,眉峰緊鎖,似乎有話但又不說。她仔細回憶回憶,這陣子她和紹韓相處和平,和紹檢也是,肯定不是跟她有關,於是,她主動問:“你怎麼了?”
紹鑰看她一眼,目光又滑到窗外的樹梢上。
林曦倒不急,她探頭看下掛鐘,“還有十分鐘,我該回去了。”
“我伯母得了重病,活不久了。”
林曦想一想轉過彎來,“你說的是紹韓的媽媽?”
紹鑰點點頭,沒再說話,他覺得他不用再說什麼她就該明白,所以,只是靜靜的看着她。
鄴琯紹韓母子不合,林曦多少有點數,但這些僅憑她自己的觀察和猜測。對於人情事故,她的好奇心不重,尤其還是紹韓這個敏感人物,所以從沒刻意瞭解。但是,紹鑰話一出,她立時體味到他們母子間的隔閡真不是一點半點。因爲在她和紹韓的接觸中,他從未提及此事,也從未有過反常的表現,明顯着異於常理。既然是得了重病,肯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這些時日,基本上她每天下班、她每個休息,要麼紹韓主動接她,要麼她應邀過來,應該陪在母親身邊的時間他依舊放在她這裡。
林曦有點不安,她遲疑着開口:“紹鑰,我能做點什麼嗎?”
“是他喜歡和你在一起,你別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似的,”紹鑰微微嘆口氣,放鬆的笑了笑:“我一直不想跟你說,就怕你會這麼想。你一這麼想,自然就會冷落他,然後他就生氣,更加的不理人……”
林曦知道這時候不該笑,但紹鑰的那種神情那種語氣,還是引得她微微牽起了嘴角。她跟他處得越久,也就越喜歡他。這種喜歡無關風月,是識得他本質的一種欣賞,她愈來愈覺得,尹蓁莞的幸福是實實在在的。
“我知道了,我會不着痕跡,比如說,我會很隨意的問:‘最近沒看見伯母嗎?’,或是‘我媽媽做了菠蘿凍,上次伯母說好吃,我想帶給她嚐嚐。’”
紹鑰大喜:“後一種好,你有空也看看她去,她可喜歡你了。”
林曦想了想,點頭:“後天吧,輪我休息。”
一諾千金的林曦沒能如約去看望鄴琯,因爲何淑蘭來了。
當紹鑰向紹韓詫異於林曦爲何沒來時,紹韓淡淡的回:“何小姨回國了。”他的聲音乍聽很平靜,但臉上仍因緊張而‘露’出藏不住的焦慮。
紹鑰緩緩坐回椅子,點點頭:“她是該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時間對於我們的意義在哪裡?也許用“時間”這個詞過於寬泛,用“成長”更好些,但在某個角度,這個詞又顯單薄(我覺得大家會明白我的意思)。16歲,20歲,24歲,30歲,也許本心裡大家都沒有想改變,但是事實上,確實是變了,無論容顏,無論心態,我們很難說這是好是壞,但我總相信,必是好大於壞的,因爲生命的過程,是不可重複的,也是不可覆蓋的,從不同的角度,我們必會有不同的收穫,只是,捕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