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林曦。”
“我知道。”範小潯有些不安,“我叫範小潯。我兩天前剛到這兒,明天我就走。”她看林曦的目光盯着她的手腕,忙收了一下手,想將鐲子攏進袖中。
林曦幾乎沒聽見她後面說的話,她的眼睛離不開她的手,即使後來那鐲子只‘露’出一截金黃。範小潯被她看得坐立不安,趕緊將手從桌上拿下來,藏到桌布下。林曦有些赫然,忙低頭喝口果汁,好半天她纔有勇氣擡起頭。
“范小姐,你和蘇哲有聯繫嗎?”
“沒……沒有!”範小潯一口回絕。
“他真的沒有聯繫過你嗎?”
範小潯看着她的臉,覺得她不像興師問罪,反而是帶着哀求似的,好像就盼望她能承認他們之間有聯繫。她‘迷’糊了,與身俱來的驚疑使她想問個明白,但後天訓練的謹慎又令她閉緊嘴巴。而在林曦看來,則是她在隱瞞着什麼。
“范小姐,我有重要的事找他,你能不能把他的電話給我?或者,你告訴他,我在找他?”
“你們沒結婚嗎?”範小潯再也忍不住,低叫起來:“他還沒回來嗎?”
林曦一下呆住,範小潯也呆呆的,兩張相似的面孔彼此對視,似乎都不相信對方的話。
“他都不聯繫你,他還會聯繫其他人嗎?”範小潯覺得心裡起了一股氣,這股氣令她變得勇敢而憤慨,“你爲什麼會覺得他不聯繫你,他還會聯繫其他人?”
“你的鐲子……”林曦咽口口水,“讓我看看你的鐲子好嗎?”
是它,就是曾在她手上戴過的那隻。林曦‘摸’着外側邊緣最小的那朵小‘花’,輕輕一扭,“咔嗒”一聲,鐲子散開來,變成數十道細金絲,顫顫巍巍,金光繚繞。範小潯先是一聲驚呼,撲上桌來看,後發現並不是‘弄’壞了,這才慢慢的坐回去。
林曦意識到她好像並不知道這鐲子能打開,困‘惑’之外又夾雜點驚喜。
範小潯小心的找到機關,小心的扭上,金絲復變成鐲子,她再小心的戴回手腕。“這是蘇哲給我的。因爲最後是我陪着他。他走之前,把這個送給我。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歡它,不然,他早就送給你了。不過我不在乎,只要是他送給我的,我都喜歡。”
林曦竭力回憶,有些吃力的問:“你是說,他是那天走的嗎?中午吃飯時,你來的那次?”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次吃飯,”範小潯的口氣很淡,“不過,那天桌上確實有沒吃的飯菜,我記得有一盤水煮蝦,蝦很大,紅‘色’的,旁邊的還有一個小碗,裡面有醋,周圍掛了一圈蝦,是用蝦尾掛在碗沿上的,非常好看。”範小潯也陷入回憶,聲音開始輕柔,“還有一盤香菇‘雞’蛋,香菇是新鮮的那種,特別黑,和黃黃的‘雞’蛋配在一起,也非常好看。還有一大碗‘雞’湯,那個碗是青‘花’的,形狀有點怪,橢圓形的。還有一大碟水果,那個碟子好看,是蓮‘花’邊的。”
“最後我幫他把傢俱什麼的都蓋上了白布,就留那一桌子菜。那時我很餓了,我說熱熱和他一起吃,他不肯,說‘就放着吧’,我說放着會壞的,他還是說‘就放着吧’。然後他叫我先出‘門’,他回房間背了一個大包出來,然後他鎖‘門’,鎖好了,他又打開,我以爲他還有東西忘了帶,但他只是站在‘門’口,看着那桌菜。我以爲他又想吃了,就說再給他熱熱,他搖頭,就把‘門’鎖了。下了樓,他要給我叫車,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兒,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我太喜歡他了,我就抓住他的包,說‘你帶我走吧,我什麼事都會做,不會給你添麻煩’,可是他說他配不上我,我應該嫁給更好的男人。”範小潯突兀的笑了兩聲,又重複一遍:“我應該嫁給更好的男人!”
“然後,他從包裡拿出這個鐲子給我,說‘謝謝你最後陪我’,我知道他就要走了,我就哭了,然後,然後他親了我一下,”範小潯撫上額頭,“就在這兒。這是他第一次親我。他說‘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將來會有更好的男人愛你’。然後,車來了,他要上車,打開車‘門’的時候,他回了一下頭,他看他的房子。車子開了,我有種再也看不見他的感覺,於是我就追着車子喊他,‘蘇哲,你帶上我,蘇哲,你帶上我’,可是車子不停,越跑越快,我一直追一直追,一直追到新街口的那個轉盤,我追不下去了,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兒,我不知道他是坐飛機,還是坐火車,還是坐汽車。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的鞋子跑掉了,我只能坐在地上哭,後來來了警察,他帶我回派出所,第二天,我姐姐接我回去了。”
林曦看着範小潯臉上細細的淚痕,她覺得她的淚已經脹滿了整個‘胸’口,壓得心都跳不動,但是,眼裡卻一滴也流不出來。
“小潯,你們……在你們收拾房間之前,你們做了什麼?”林曦從沒覺得嘮叨的表述也能如此動人,她想聽其間的每一個字,她能記下其間的每一個字,蘇哲的臉蘇哲的身形在她心中復活,她能完整無誤的復原當時的每一個場景每一個細節。
“我們做什麼?”範小潯提高了嗓子,“我們做什麼?”她猛一起身,一把抓住林曦的手,“走,我告訴你!”
林曦被拉得跌跌撞撞的向前跑,但心裡卻是一片歡喜。
兩人飛奔到蘇哲樓下,範小潯甩掉林曦的手,“我們做什麼?”她向上一指三樓陽臺,尖叫:“他在那兒哭,我在旁邊陪他哭!”
林曦一下呆若木‘雞’。
在範小潯看來,她更像是不相信。於是她慘慘的笑了:“那天你走了,他就到了陽臺,他打開窗子,一直看着你,那時他就開始流眼淚,但你一直都沒回頭。後來,你走得沒影子了,他就哭出聲了,他先拿手堵着嘴,他想忍着,可是他沒忍住。我看他哭得那麼傷心,我也忍不住,也跟着他一起哭。他哭了好長時間,好像才發現我也在。他看着我,問‘你回來了’?我說‘我一直在呀’!他看看我,又開始流眼淚。我難受死了,勸他別哭了。他說‘我就哭這一回,今後再不哭了,你讓我哭個痛快吧’!說完,他就望着窗外,眼淚一顆顆的往下滾,我原本不想聽他哭的聲音,可是他不哭出聲了,我看着更難受。我說‘我幫你叫她回來好不好’?他搖頭,說‘她不會再回來了’,我說‘會的,她不知道你這麼難過’,他說‘我就是死了,她也不會難過了,我太壞了,不值得她難過’,我說‘不是,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他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又掉眼淚,他要我走,他說要一個人待着。我知道他嫌我‘亂’說話。我就說,我到客廳去,我不‘亂’說話了。好長時間,我聽陽臺沒聲音,我特別着急,但不敢去看。然後,我看他進來了,他說‘你過來陪我坐會兒好嗎’?我很高興,趕忙跟他到陽臺,我們就坐在地上,他靠着牆,跟我說有次他和方毅喝醉了,你在方毅臉上畫畫,說着說着,他就笑起來,我笑不出來,我看着他那樣子反而要哭。他又說了許多你們的事,我記不得那麼多,他越來越開心,可我開心不起來,我忍不住,我哭了。他‘摸’‘摸’我的頭,說我是‘傻姑娘’,然後他說要去洗澡,我要幫他收拾桌子,他不肯,不准我動任何東西。後來他換了一身衣服,然後他就找出一大包白布蓋傢俱,我幫他,他開始不要,後來就隨我。”
“他穿什麼衣服?”
範小潯想也不想,直接回:“上面是豎條紋的襯衫,下面是深灰的‘褲’子。”
“襯衫是三種顏‘色’的豎紋,明藍、湖綠,還有深灰。皮帶是灰黑‘色’的,帶頭上有個標記,圓圈裡套一個‘L’,圓圈有個缺口,‘L’在右上角。”
範小潯仔細回想,確是如此,她瞅着林曦,既費解又失意,最後,她還是憤怒起來,“你怎麼忍心讓他那樣難過?他對你那麼的好!”
林曦回想着蘇哲穿着那身衣服的樣子,心裡燃起一絲暖意,臉上隨即顯出一個淺笑。但一笑過後,無窮無盡的悲傷和追悔又沉澱下來。聽着範小潯的質問,她心如刀絞,但看着她的臉,又覺異常憤恨,她聽見自己用不像是自己的聲音在喊叫:“爲什麼?爲什麼我們每次一見面,你就會出現!你爲什麼要來找他?你知道他喜歡我,你希望他過得好,可你爲什麼還要來?你爲什麼還要來?”
範小潯一顆心如墜冰窖。是的!爲什麼我會去?爲什麼他們一見面,我就會去?
林曦不想再看那張淚流滿面的臉,她一轉身,朝着來路飛奔。
林曦不知道自己跑得多快,也不知道她將跑向何處,她只聽着風聲在耳邊“簌簌”而過,她盼望着的是跑去一個可以‘迷’失自己的地方,在那兒,她不知自己是誰,也不知別人是誰,她完全的失明失聰失語,無知無識如初生嬰兒,只有那樣,所有的一切,才能重新開始。
可是,她看見了那棵樹,他在之下站立了千百次的樹。他微笑,他生氣,他發愁,他等待,他焦急,他歡喜,他懊悔,他求饒,他吃醋,他愛戀,他絕望……,所有的,她看過的,他的所有模樣,都在那棵樹上狂風暴雨般的跳動穿梭,那樣的快,快得讓她看得清清楚楚,她能準確無誤的定位進某一時刻某一事件,她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腦容量是如此的巨大,巨大得令人發狂,一彈指的六十剎那,一剎那的九百生滅,在她的腦海裡如煙‘花’般層層綻放,直至滿布整個天空,然後,凝固不動。
她不能無視他的存在,她不能再無止境的奔跑,因而,她不能到達那個‘迷’失的天堂,她只能撲向那棵樹,抓着那皸裂的歲月的痕跡,她放聲痛哭。
姚‘玉’荷是被粗暴的搖‘門’聲驚醒的。昨天她一夜未睡,近晚撐不住,倚在沙發上打了個盹。她並未直接開‘門’,而是輕輕走到窗邊,將窗簾移開一條縫,向外張了一張。這一張,倒嚇了她一跳,趕緊快步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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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小潯進了院子,站定不走。
姚‘玉’荷往裡讓她:“你看你這披頭散髮的樣子,我先給你理理。”
“你爲什麼不問我,我爲什麼會這樣?”範小潯眼中含淚,“還是你根本就知道,我爲什麼會這樣?”
範小潯一向懦弱無主見,今日這情形確是大異常態。姚‘玉’荷乍一見,心裡就有點了然,但她不想承認。她一向敢作敢當,但在此刻,卻盼望遮掩。
“怎麼這樣不重要,我要做的是幫你收拾好,就像從前那樣,你受再大的委屈,來我懷裡哭一場就好。”
“荷姐姐,你對我多好!”範小潯滾下淚來,“你對我這麼好,爲什麼還要利用我去害他?你都知道,我多麼喜歡他,你還利用我去害他?我叫你姐姐,其實我當你是媽,你爲什麼要這樣害我?”
“我沒有利用你,小潯,我沒有……”姚‘玉’荷想去扶她的肩,“我們相依爲命,我怎麼能害你?”
“我不信!”範小潯不住的搖頭,“每次都是你叫我去,每次去,都是他們倆在一起,這太巧了。這不可能!”
姚‘玉’荷沉默片刻,後點頭:“是的,是我安排好的。我知道你喜歡他,我想讓你嫁給他。”
範小潯忍不住嗚咽出聲,姚‘玉’荷等她哭了好一會兒,這才上前摟住她,“小潯,我永遠都是你的好姐姐,甚至,是你的好媽媽……”範小潯沒動,半晌,她擡起頭:“我不會說話,所以我什麼也不說。”她伸手到‘胸’口處,用力一扯,扯下一條細細的帶個小盒子的金鍊子,“這個,還給你。”
姚‘玉’荷佇立如斯,直到天上一輪細彎月當空,她打開那個小金盒,裡面極小的一張照片,三張笑臉幾不可辯,只是,她知道那都是誰。於是,她輕輕‘抽’泣一聲,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