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回想葉信水的話,總有點忍不住的笑意,這是自她得知蘇哲結婚以來的唯一一件令她真正笑出來的事。
姚桃在旁邊跟她一起配水,敏感到她心情有點好,便跟她搭話。林曦不便拂她好意,她說一句,她也就應一句。後來說到房子,姚桃請她給個參考意見,她家裡馬上要做裝修,她的臥室不知塗成什麼顏‘色’好。
“我覺得還是白牆好,你那邊朝北,白牆光線好,還可以做個照片牆,白‘色’做底也合適。”
姚桃問照片牆怎麼做。
林曦便大致說起來,說着說着,腦海裡蹦出一句話,“把房子什麼的都處理掉”,她一下仲怔住,手上的針筒‘插’進鹽水瓶,許久也不撥不出來。
姚桃忽聽她不說話了,奇怪的看看她,見她正努力想着什麼似的,淡淡的眉‘毛’顰成一團。她沒打擾她,而是收回目光繼續工作,好像什麼事也發生。
林曦擡手看錶,才4點,過去的半個小時已經令她度日如年,她想着還得再等一個小時,幾‘欲’發瘋。正焦急的空兒,忽見接晚班的護士提前來了,笑眯眯的過來打招呼,“你們誰有事就先走,我順路過來的。”
姚桃當然搖頭。林曦從前也早到過,不以爲異,趕緊應了一聲,脫去護士服,急忙忙往蘇哲家去。
林曦一口氣奔上三椄,見那張永遠緊閉的大‘門’敞開着,她壓着怦怦‘亂’跳的心,一步邁進去。
客廳裡有3個人,正對着桌上的一張圖紙說話,忽見衝進來了一個‘女’孩子,氣喘吁吁,一時都愣住,詫異的看着她。
林曦全然看不見他們,先跑進蘇哲臥室。所有的傢俱都在,但她眼睛直接看到的地方都光禿禿,她快速的去開櫥‘門’、櫃‘門’,所有的地方都空無一物。她轉身又往方毅房裡跑,也是如此。她又去廚房,這裡好些,除了那些‘精’致的碗盤外,其餘常用的都在。她再去浴室,這裡最好,在厚厚的灰塵下,幾乎沒變。她打開牆上壁櫃,蘇哲喜歡用的浴鹽一排排都在。她拿起那個他用得最多的金‘色’的瓶子,慢慢靠到‘胸’口。
屋裡的人終於緩過神了。一箇中年男子走過來,遲疑着開口:“小姐,你……,有事嗎?”
“這裡的東西呢?你放哪兒去了?”
那男子看她眼淚汪汪的,聲音都叉了,忙搖頭:“我買來就這樣,沒動過。”
“你賣給我,你開價!”
那男子愕然的看着她,沒回過神。他身後的那個‘婦’人探出頭來,“20萬,你買不買?”
“買!你們別動裡面的東西,留個電話給我,我會找你們。”
‘婦’人看看錶,那怪‘女’孩已經在那厚厚灰塵的沙發上坐了半小時,她不顧丈夫的阻攔,上前說:“我們要回走了,你也走吧,等你買下來,坐多久都行。”
林曦抱着那個裝浴鹽的金‘色’瓶子出來,在樓下車棚碰見那中年男子,他左右看看,近前悄悄跟她說:“下回來你還18萬,我們買給你。”
林曦驀的悲上心頭,點點頭,眼淚一併跟着掉下來,“你們別動裡面的東西……”
“放心,我們不來了。不過,你得早點打電話啊!”
林曦知道她的存摺裡有多少錢,但她還是取出來怔怔的看,彷彿要多看出一個0來,其實就算是真的多出一個0,也不夠。她又把能開口借錢的人都想了一遍,就算她們傾其所有,也不會夠。她慢慢將手伸進枕蓆套裡,那個小木盒塞在枕頭的上方,她一直沒打開,但它一直陪着她入睡。
她知道會是什麼,所以她不能看。
因爲她還記得第一次他怎樣將它掛到她的脖子上,那時他的手冰涼透骨,那時他以爲她愛上別人以爲她將離開他,所以他說:“我沒什麼可給你的……這個你留着,是我的心意!”
因爲她還記得她怎樣將它從脖子上取下,遞到他手上,他不接,於是她放在地上,她轉身離去,他的聲音在背後在呼喚她“曦子”,懇求她“你原諒我”。
因爲她還記得他們最後的相聚時,他企圖再給她帶上,他說“我不會再回來了。你留着它,如果有一天你要應急,就賣了它。”她堵心於他那句“不會再回來了”,於是她回“我與你無關。”
小木盒一開啓,濃濃的檀香便幽幽的散出。最上面是一張小小的卡片,他的字猝不及防的落進她眼中——“‘春’滿華枝、歲月靜好”。她的淚也猝不及防的滾下,並且,綿延不止。
那隻辟邪仍是舊日模樣,昂首‘挺’‘胸’、憨然可愛。她輕輕的握住它,只恨不能在此時回到從前,又不能在此刻魂飛魄散。人生的苦,百川歸海般全部聚集,她掙扎着吸進一口氣,以緩解‘胸’口銳器穿‘插’之痛。
恍惚中,聽見秦怡喊她吃飯,她慌忙蓋上盒子,竭力穩住聲音,回:“馬上來。”隨後,她匆忙的拭去眼淚,仔細把臉擦淨,匆匆出來。
紹韓在他們沒吃多久時來的,秦怡自然而然的問他是否吃了,他自然是沒吃,於是,自然的坐下,自然的和他們一起吃。
秦怡看出林曦哭過了,但她卻說了好幾句她班上的好玩事,每到她說話,紹韓就停止咀嚼,靜靜的看着她。她也看出紹韓今天有點不一樣,他應該跟着林曦一起進來,要不就該回去了,而不是這樣半途闖進來。
終於吃完了,秦怡鬆口氣,她也覺得撐得有點累,遂衝紹韓微笑:“你和曦子說說話吧。吃西瓜嗎?一會兒送給你們去。”
林曦坐到窗前發怔,半晌纔想起紹韓也在,她歉意的衝他笑笑,“今天我走得早,有點急事……”
“我知道,我來得早……”說着,紹韓從口袋裡取出一把鑰匙,放在她的桌子上。
林曦盯着那把鑰匙,下一秒,她就把它緊緊攥在手心裡,鑰匙的齒縫嵌進她的皮膚,她不覺得疼,只覺得溫暖而踏實,彷彿她握住的是一隻手,總是苛護她的那個人的那隻手。
“紹韓,”她的聲音反而平靜,因爲大恩不言謝,因爲她欠他已經那麼多,還因爲她不能捨得賣掉那隻辟邪。“你要讓我慢慢的還給你。”
紹韓點頭,後說:“紹鑰讓我帶句話給你,說你忘了答應他的一件事。”
林曦恍然想起,她期待着何淑蘭到來的那個傍晚,她答應過的紹鑰的事。一週而已,卻那麼那麼的久,久得她的心已經蒼老,久得她的心已經開始遺忘,遺忘一切其他。
“是的,我想起來了,明天我值班,後天我去。”
儘管紹鑰之前就說過,但看見林曦和紹韓進來的瞬間,鄴琯還是無法抑制的欣喜,這一種喜悅令她的眼睛閃出明亮的光,她枯瘦的臉也起了勃勃的生氣。
“林曦,過來過來,好些日子沒看見了。天熱,看看,都瘦了。”
“一到夏天我都會瘦一點,冬天就長上了。”
“這可不行。夏天不怕,多吃點就好了。今天吃了飯再走。我們保叔會做地道的湘菜和粵菜。”
林曦點頭。儘管她能看出鄴琯‘精’神不錯,但從醫的直覺還是提醒她,她實在是削減得太快了。紹鑰所說不假,她真是時日無多。她與她接觸不算多,但她能明白感覺到她對她的好,雖然這好的來源在於紹韓,但在她,卻不能忽略不見。尤其看着她倚着‘牀’頭,打着點滴,她彷彿能看見她的生命在點點滴滴的消逝。
她一直覺得她適合做護士,每看到那些病人,她的心裡總是無盡的悲憫。在這個盛夏的早中午,外面的陽光那樣的熾熱,那樣的有生命,可是她的手卻是這樣的涼。
“伯母,你也得多吃點,吃得多,就不怕。”
鄴琯感覺着她手的溫暖與柔軟,看着她真摯的眼神,她慢慢的把另一隻未打點滴微涼的手覆蓋在她的手上。“好,伯母會的。伯母也想早點好起來,到時和你們一起靈谷寺聞桂‘花’。”
那已是兩年前的事了,林曦紹韓在靈谷寺偶遇她,那也是她與她的第一次碰面。她沒有世家夫人的傲氣,很客氣的問了她許多話,最後將一個據說是要送給戰友外孫‘女’的小泰迪熊給了她。她還一直記着那次見面?
“您會好的,到時我們一起去。”
鄴琯含笑點頭,望向紹韓:“你帶林曦去你那兒坐坐,我這兒悶,透透氣再來。”
紹韓的房間頗大,傢俱不算多,但搭配得非常技巧,既不顯空,又不顯散。黑是主‘色’調,但小配件多是亮‘色’,所以整體上並不‘陰’暗。林曦看着後半段有個黑‘色’的半弧形,她怎麼也看不出那是什麼,於是過去瞅瞅,原來是衛浴間,由地到空鋪的都是小馬賽克,寶藍加明黃,又亮麗又神秘。她看着有點面熟,便怔怔的看了好一會兒。
紹韓坐在靠陽臺的藤椅上,只用目光追着她的身影。
林曦回來時也覺得自己看得太久了,倒有些不好意思,又見旁邊‘花’架上一株‘花’開得正好,便另去欣賞那‘花’。
紹韓看她許久不動,明顯着是喜歡,遂站起來,“‘花’房裡還有更好的。”
‘花’房裡果然有太多更好的。
林曦向來不懂就問,紹韓不通這個,頓了一下,他說:“你等等。”
等林曦看到他領着一個頭發全白的威武老人進來,她略一思索,立時悔青了腸子。
紹振一初看見紹韓那有事相求的模樣就好笑又好奇,後來一聽居然是要他做講解員,心裡那個氣,轉念想到必是給那個小姑娘,倒又來了興致,遂跟着紹韓進了‘花’房。
林曦看人都來了,不如大方些,所以在紹韓想不起介紹的情況下,她自覺的就喊了聲“伯伯您好”。
紹振一聽她聲音很脆,但尾音卻壓得很穩,再看臉上,不算特別漂亮,但不可否則的是看起來很舒服。透過屋頂的陽光映在她臉上,他能看清她面頰上極細的絨‘毛’,那白膩的皮膚自然就是貨真價實的了。
他不做寒暄,直接一盆一盆的介紹起來。林曦從沒想到蘭‘花’居然有這麼多品種,單一個四季蘭,裡面的小種就分了綠光登、王子梅、如意梅、彩雲梅、鐵骨索、紅‘花’蝶……,她看得眼‘花’繚‘亂’,聽得雲裡霧裡,偏那老頭兒還很認真,她也不能聽一半就說不聽吧,只能步步相趨。這樣繞一圈,足‘花’了一個小時。
紹振一清清喉嚨,問:“你喜歡哪一種啊?”
林曦扭頭看看,最後點着角落裡一盆搖曳着的蘭草:“那盆。”
“那‘花’沒開!”
“就是沒開‘花’,才最好!”
紹振一微愣,隨後不動聲‘色’的點點頭,“那就送給你吧。”
“我不會養,而且家裡也沒環境,放您這兒最好。”
近中,紹鑰夫‘婦’也到了。雖有特護在旁,但飯前,林曦還是又去鄴琯房裡看看。那一瓶水已將完,護士替她進行了保留輸液處理。這邊宋嫂已熱好了秦怡煮的雙米粥,鄴琯並不要她喂,自己就着移動小几,舀了一勺,抿進嘴裡。
“林曦,你多幸運,你的媽媽真是個好媽媽。”
林曦不好回話,微微笑一下:“您喜歡吃是嗎?”
“真好吃啊!”鄴琯嘆口氣:“紹韓就沒怎麼吃過我燒的東西……”
“每個人都有強項也有弱項,不能對着比。”
“林曦呀,今後也讓紹韓多吃點你媽媽燒的東西好嗎?”
林曦有些卡,正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時,所幸紹鑰進來了。“伯母,就缺她一個了。你再怎麼喜歡,也得讓曦子吃了飯再來吧!”
鄴琯忙笑着揮手:“快去吧,別餓着。”
紹家吃飯一向沉悶,除了細微的筷子響,就是偶爾的湯勺碰湯碗的聲音,無一人說話。林曦在家一向是有說有笑的,如此真有點不習慣,因而在咀嚼的間當兒,總是擡起頭着意其他人的表現。
紹振一一開始就注意到她在觀察着什麼,但她的姿態並不偷偷‘摸’‘摸’,反而大大方方的揚着臉,那架勢,不是偷看,根本是巡視,即使是碰到了他的目光,她也不悚,反而給他一個極淺的笑容,一副您慢慢吃的表情。
“林曦,我聽說你喜歡詩詞,主席的詩詞你喜歡哪首呀?”
林曦怔了怔纔想起他說的主席是*,她稍稍糾結了一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伯伯,我看詩詞挑人的。詩我只看唐代的,詞最差的看清代朱彝尊,*的詩詞我一點兒也沒看過。”
紹振一在席間開口說話已是一奇,問林曦詩詞是二奇,而林曦這一回答簡直是奇上加奇。紹鑰艱難的嚥下一口飯,偷瞄紹振一一眼,雖然他已經預想了他的反應,但仍是被他忿忿不平而又無法發作的鬱悶模樣雷到,他實在無法再堅持下去,遂趕緊拿手罩住嘴,想借個咳嗽什麼的掩飾過去。但對面傳來的短促而快意的一聲笑毀滅了他這個本可以‘蒙’‘混’過關的笨法子,他竟也跟着“哈”的笑出來。
紹振一盯着紹韓的臉,不相信似的眨了眨眼。他真的是在笑呢,又開心又得意,好像是他自己做了什麼值得慶祝的事。
尹蓁莞原是沒覺得什麼,後來看她大伯的表情確實沒見過,又看前面已經有擋箭的盾牌了,不笑白不笑。
林曦是最納悶一個,她覺得她沒說什麼呀,怎麼一個個笑成那樣,包括紹振一,好像也有點笑容似的。
飯後,吃過水果,林曦再去看鄴琯,說了會兒話,告辭而出。鄴琯雖有心再留她多待會兒,但想想也不能‘操’之過切,遂說了句“今後有空就來”,囑紹韓送她回家。
雖說這次值班不算太累,但畢竟也只睡了3、4個小時,林曦覺着是該躺躺纔好,但心裡惦着要收拾蘇哲的房子,遂只想往那邊趕。於是她站在窗邊看紹韓走後,又騎上自行車往蘇哲的房子去。
打開‘門’,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原來那間灰塵滿眼的房子,所有的地方都纖塵不染,廚衛裡,連瓷磚都閃着微光。所有的剩下的東西,幾乎都在原位,只客廳裡的小擺件,有個別放‘亂’了。她猜測可能在揭開白罩布時,有小物品連帶着掉了下來,以至於收拾的人根據位置估麼着擺了一下。不用猜,她就知道這是誰做的。想着那個人,她辯不出是何等滋味,因而,她只有不去想。
枯坐在從前她最愛坐的沙發上,她的心一片酸脹,這酸脹越集越滿,就要破潰而出。但是,她流不出眼淚。她只能任那股酸脹在體內橫衝直撞、狼奔豕突。
也不知坐了多久,她忽想起一事,急忙奔進蘇哲臥室,打開衣櫥。沒有了衣物的遮掩,那塊背後藏着保險箱的木板顯得頗爲特別。她伸手推開,在保險箱的鍵盤上飛快的點了6個數字。
裡面放着一個方方扁扁的紙盒子。林曦盯着那個盒子,許久纔拿出來。這個盒子她認得,正是她送他們皮帶的包裝盒。她捧着那個盒子,貯立良久,沒有打開的力氣。直到窗外起了暮氣,她再不回去不行了。她張開嘴,不知是呼還是吸,反正她覺着了一口氣的存在,同時,那個盒子在她手裡瞬間打開。
“‘春’滿華枝,歲月靜好”,仍是那8個字,連大小筆畫都似一模一樣的8個字。林曦站不住似的往前栽,額頭正好磕到衣櫥‘門’上,她不覺得疼,但這一撞好似撞開了她的淚管,於是,那一股酸脹終於找到了出口,狂泄而出。
作者有話要說:有新的童鞋冒泡了,呵呵,真好!